特稿| 家难养，服事何去何从？一80后城市基层传道人挣扎中前行

夏日40℃高温和不开空调的书亚弟兄家

和书亚弟兄的见面是今年6月末在书亚弟兄的家里。见面的时候，姊妹（书亚弟兄的妻子）正在带着三岁的孩子玩，孩子很调皮，玩得满头大汗。只是，书亚弟兄的家里却并没有开空调，也没有见到任何风扇的身影。

见到我们来了，书亚弟兄赶紧把空调打开。过了一会，温度慢慢降下来了，我们的对话才得以正常进行。原因无他，实在太热了。6月末的华中，又是在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大城市里，给本就已经极其热的城市又加上了几分热度。临近这个城市、即将下车的时候，高铁显示当前车外温度40℃。我们曾经一度猜测是不是列车的温度传感器出了问题，然而下车瞬间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浪马上印证了40℃的准确性。

笔者过去几年里面和书亚弟兄虽然在网络上交流过多次，但是却并没有任何实地的见面，因此多少还是有一些拘谨，当然，这份拘谨里面也包含着对于主人家的尊重。虽然心里其实有些纳闷为什么这么热的天气却不开空调和风扇，但是出于拘谨和尊重的缘故我们并没有当面询问这个问题。这个时候，笔者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测，而随着对话的进行，笔者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妻子被教会无故辞退 书亚弟兄家雪上加霜

本来，书亚弟兄和妻子都在一所教会里面全职服事，并且已经持续了好几年的时间，可以称得上“老同工“。两人于几年前结婚，并且还有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原本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幸福家庭。

然而，意外来临的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快。

只是，这个意外并不是很多人在某些电影、小说里面看到的车祸、突患重病或者别的什么飞来横祸。书亚弟兄家的这个意外是书亚弟兄的妻子突然之间被教会无故辞退了。

有一天，教会一名负责人找到了书亚弟兄的妻子，并且告诉她——“今后你可以继续参与服事，只是团队不会再供应你了。”直白的说，就是书亚弟兄的妻子被教会辞退了。今后她无法再继续以全职传道人的身份服事，而是变成了一名义工，就算服事的再多教会也不会给她发一分钱。后来，书亚弟兄了解到还有另外一名姊妹同工也被一起辞退了。这两位被教会辞退的原教会同工的共同点在于，她们都是姊妹，并且都结婚有了孩子——她们都是母亲。

至于被辞退的原因，书亚弟兄说，教会方面给出的理由是这些姊妹因为带孩子不能去外面，不能去到外面的禾场工作，影响服事。

被辞退以后，书亚弟兄的妻子非常难过，心灵受到很大的损伤，一时之间不能够接受。她已经在这个教会待了很多年的时间，成为全职同工也有好几年了，从心里和情感上她早就已经把这个教会当成了自己的家。可是，现在自己委身和服事的这个家却把自己开除了。她不能够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然而不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书亚弟兄的妻子没有选择去闹，而是一个人默默承受了所有。

书亚弟兄作为一家之主，他的考虑则要更加理性和现实一些。“妻子被辞退这件事对我们影响确实挺大的，我们两个人之前都全职服事，这样的话我们俩的工资加在一起家里还好过一些，勉强能够满足家庭的基本需要。可是现在妻子被辞退了，只有我一个人全职服事，那就意味着只能靠我自己一个人来养家了，压力倍增。”

基层传道人那难养的家

对于很多传道人来说，结婚很难，好不容易结了婚，这个时候往往会发现结婚以后怎么变得更难了呢？

结婚之前，很多传道人愁的是去哪里找到上帝为自己预备的另一半。对这个时候的传道人来说，只要结了婚那后面等待他们的就是爱情和婚姻、家庭带来的幸福和甜蜜。结婚以后，很多传道人愁的是怎么才能养活这个新建立起来的家庭，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相信这个时候的传道人一定会怀念那曾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生活，结了婚，有了家庭，不仅意味着有了婚姻和家庭，同时也意味着有了更大的使命和负担。

对家境非常普通的书亚弟兄来说，养家很难，在他妻子被教会辞退以后就更是如此了。书亚弟兄在教会全职服事，作为处在一线的基层传道人，他的底薪只有1000块钱。这不是二十年前的2000年代初，而是21世纪20年代。肯定会有人说，1000块钱只是底薪，除去底薪肯定还会有其他工资构成。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是首先，就算是这1000块钱的底薪也不是随便就能够拿到的。首先每个主日都要讲道，然后每个月还必须要禁食一天。只有达成这两个条件才能拿到底薪。其次，确实除了底薪之外还有其他的工资构成，那就是出工，出一个工150元。因此，如果每个月都能出15-20个工的话，那出工就能够有2000多元的收入，再加上1000块钱的底薪，这样书亚弟兄每个月就能有3000多块钱的收入。再加上书亚弟兄的妻子也会在照顾孩子之余做一些兼职、临时工什么的也能赚一两千块钱，这样一个家庭每个月能有5000元左右的收入，可以勉强养家。

理想非常美好。只是现实常常并不理想，因此，现实也常常并不美好，反而经常一地鸡毛。所以，现实当中书亚弟兄经常一个月只能拿到1000多元。在2024年，不到2000元钱能够做什么呢？对于书亚弟兄家里的需要来说，这1000多元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书亚弟兄已经在教会服事了很多年的时间。这么多年以来，他的全职服事模式经历了驻点式——巡回式（派工制）——城市植堂的转变。

之所以有这样的一系列转变是因为包括书亚弟兄在内的很多教会同工发现教会的的运作模式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的发展变化了。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所有同工都是驻点式的，也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方，每个人都固定在一个地方服事。但是因为中国很大，而每个地方的情况差异非常大，包括经济基础、教会发展难易程度等，最终就造成了有的教会发展的很好，这样教会同工自然也会生活得很好，有的教会发展就非常困难，或者就算有人但是因为这个地方的经济水平不好，因此教会是“有人无钱”的状况。总结来说就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非常不公平。

既然不公平，那就改革吧！书亚弟兄他们团队也确实进行了一些改革，尤其是后面换了新的团队领袖开始了派工制的改革。改革的时候，刚开始大家都觉得很好，但是在改革不断往后推进的时候，一些人就开始觉得不太对劲了。所以最后虽然改革了，基层传道人的服事模式从驻点式变成了巡回式，但是很多基层传道人的薪资却并没有比以前多多少，甚至有时候变得比以前更少了。因为薪资是按照底薪（基本工资）加派工两者一起构成的，看起来非常公平合理，多劳多得。但是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大家却发现实际上完全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美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关键问题在于，在实际执行过程中派工这件重要事情常常是教会领袖一个人说了算的，怎么派工、给一个人派多少工这些都是领袖来决定的。既然如此，那很多事情就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了。有的人跟领袖关系很好、走得很近，那领袖可能就会给他多派工，而且还可以跟别人解释说“这个人有能力、有见证”，别人也不好说什么；有的人跟领袖没有什么交情和关系，那领袖可能就会给他少派工。

最终书亚弟兄发现，包括他在内的一些基层传道人受到了领袖不公平的对待，每个月的派工往往都很少。因此一个月下来实际能够拿到的钱并不多，包括底薪在内很多时候都在2000块钱左右。而对书亚弟兄来说，这些钱在21世纪20年代的今天是没有办法在大城市养家的。

传道人也是人，传道人要租房，传道人的孩子需要上幼儿园，这两笔支出是书亚弟兄家庭的大头。除了这些之外，买菜做饭、水电、煤气、网络、交通、通讯、穿衣都需要钱。然后，孩子和大人偶尔也会生个病什么的，这些也都需要钱。

挣扎中的前行：城市植堂

大约1年多前，书亚弟兄决心挑战自己，进行城市植堂。在取得家人的理解和支持以及所在团队的同意后，来到了现在所在的这座城市，开始在这座城市植堂。植堂对书亚弟兄个人和家庭来说有一些经济方面的好处——教会可以支持他们三年时间。在这三年当中，他们经济方面的负担会减轻很多；三年以后，不再继续支持，他们需要自力更生。

然而植堂尤其是城市植堂是一件非常有挑战性的事情，尤其是对书亚弟兄这样性格比较稳重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书亚弟兄之所以作出植堂的决定，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得到了两个帮助和激励。

帮助和激励一：在书亚弟兄的服事和生活都非常艰难的时候，有一个阿姨看到了书亚弟兄挣扎的状况，有一次就跟他建议“要不要出去植堂？”书亚弟兄诚实地说，“我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挺作难的，心里其实是想去的，但是出去植堂我没有任何经验。虽然读过神学，了解过植堂理论这一块，知道什么是植堂，理论上知道大致要做哪些事情，但是这一切只是理论，而现实和理论很多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因此我非常担心，担心能不能成功植堂。”阿姨也看出了书亚弟兄的难处，就鼓励他出来去往计划植堂的城市实地看看，书亚弟兄非常听劝，很快就去了。“起初的时候没有太多人，也就一些老年人，还有一些很年轻的人，那个时候心里还是有很多疑虑，不太肯定自己来这里能不能做成功。回来以后阿姨就鼓励我，阿姨告诉我，她说如果你不害怕失败的话，你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阿姨的话确实很有力量，很大的改变了我的想法。”至今提起来这位阿姨，书亚弟兄仍然满心感谢。

帮助和激励二：书亚弟兄去年学习了一个领导力培训的课程。这个课程涉及到的内容有很多，但是其中有一门课程是讲人一定要努力突破舒适圈，要敢于尝试突破自己。然后书亚弟兄对课程中的一个视频印象非常深刻。在视频当中，有一匹马陷到了淤泥里面，它非常着急，非常挣扎，但是无论如何都出不来。视频中陷入淤泥的马非常着急，然后在底下看视频的人们包括书亚弟兄也非常着急。但是在这紧张的氛围当中，接下来就看到镜头一转，有好多匹马过来围绕着这匹陷入淤泥而动弹不得的马，围绕着它就好像在给它加油打气一样。这匹马在很深的淤泥里面挣扎了好长时间，在很多马的帮助和鼓励下最后终于离开了那个泥潭。“看视频的时候，看到很多马在围绕着那匹马的时候，我觉得是在给它力量，还有无声的鼓励。看完那个视频之后，我就在想，有很多时候我好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敢走出自己的舒适圈。我在现在的团队里面，就算不给我派工，照样有保底工资。然后如果还能派我两三个工的话那我就感恩。但是我学了这个领导力培训的课程之后，这个课程对我的触动很大。学习完以后，我就在想我还是要去尝试，去尝试以后就算最后失败了，我也不后悔。我觉得服事不应该是安逸的，服事有时候应该是要冒险的，不应该一直待在自己的舒适圈里面。”

想法定下来以后，书亚弟兄决定把妻子孩子都带过去，然后就跟教会的领袖去谈了关于想要去一个城市植堂的事情。植堂的话就不按出工算工资了，而是按照另外一种方式来算，团队会在三年的期限内持续对书亚弟兄进行支持。谈妥以后，书亚弟兄就带着全家一起来到了这座城市进行植堂。

从书亚弟兄个人角度来说，“我为什么来这边，主要是想要挑战自己。之前我在团队里面也受到了一些不太公平的对待，无论是团队里的牧师还是长老，说白了他们毕竟也是人，是人的话就会有人情，会有自己的关系圈子，会有自己的用人标准。在这种环境当中，还有一些别的同工会感觉到好像常常被忽略了。比如说一个月团队领袖他只给我还有其他的一些不太受待见的同工派两三个工，而另外一些同工则给他们派十几个工，对比非常明显。其实并不是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感觉到这些状况，团队里也有一些人也是这样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会说这是上帝给我们的功课，我们要学习在什么样的环境都要学会感恩。有的时候这样的功课也是有必要的，但是也有一些时候我们需要走出当前的环境，选择到新的环境中挑战和突破自己。传道人一定是不能躺平的。”

植堂支持是有期限的，为期三年，三年过后对书亚弟兄的支持就会完全结束。三年以后，“如果能够做的比较好一点，小组能够更多的扩展一点，那我在这边的服事就能够站稳脚跟；如果起色不大的话，可能就要换一个地方甚至于退出团队。”

但是即便有团队的经济支持，书亚弟兄他们却仍然要面对很多经济方面的挑战，他们家庭的经济负担依然非常重。团队每个月都会给书亚弟兄几千块钱，但是这些钱并不够用。一方面要支付孩子的学费，幼儿园每个月需要两千多块钱，另外一方面还要租房，房租每个月一千五百块钱，这些支出每个月都是固定的。

书亚弟兄是全职传道人，因此他的主要精力和时间需要放在教会服事上；书亚弟兄的妻子被团队解雇以后团队不再给她一分钱，所以现在重新回到社会上工作，赚钱养家，但是由于要照顾孩子，很多时候也必须要参与教会服事，因此工作并不稳定，收入也不太多。

在这样的情况下，书亚弟兄很多时候也需要做一些临时工——商场保安、马路发传单广告等。为了赚钱，书亚弟兄也曾经尝试着去送过快递和外卖，但是最后发现做这些想要多赚钱就必须投入很多的时间，而时间偏偏是书亚弟兄所没有的，因为他是一名全职传道人。

写在最后的话

跟书亚弟兄这样的基层传道人为了维持服事而苦苦挣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也有的教会领袖在一些中心城市有自己名下的房子，甚至有的不止一处，而且至少其中一部分已经被证明属实。对此有当事人给出的解释是：“之所以有房子，是因为大城市是交通枢纽，无论乘坐高铁还是飞机出行都非常方便，因此在那里有房子方便去各地牧养。”笔者大概查询了一下，即便在房价已经有了很多降幅的今天，想要在很多二线城市市区不繁华的地方买房，至少也需要一百万，如果是繁华地段、优质学区房等，价格只会更贵。对于书亚弟兄这样的基层传道人来说，以这样的房价买房是想都不需要想的。

结束和书亚弟兄的交流的时候，已经晚上10点多了，不知不觉间已经聊了两个多小时。夜色已深，辛苦忙碌了一天的书亚弟兄他们也需要休息了。书亚弟兄送我们出去，在送我们的过程当中书亚弟兄给妻子发微信说“把空调关掉”。笔者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书亚弟兄在匆忙之间把消息错发给了笔者。等到他发现发错对象的时候，却已经因为超时而无法撤回了。简单计算了一下，笔者在书亚弟兄家里待了两个多小时，这两个多小时开空调所花费的电费大概2.5元。

图片来源：Daniel Reche from 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