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3日

乡村纪事系列-我的外婆

作者: 李道南 | 来源:基督时报 | 2016年12月29日 19: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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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时候可谓是幸运的,因为那一年分了田地,我不至于挨饿。还有一个幸运就是我的外婆从千里之外赶来照顾我。我自小是外婆带大,所以对外婆的感情胜过我的父母,对外婆的依赖也胜过我的父母。

如果外婆没有离开,继续留在江苏——内地生活的话,也许现在还健在,能看到我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

外婆如果今天还健在,已经是一个百岁老人了。

外婆是裹了小脚的女人,我小时候就见过两个裹脚的老太太,一个是我外婆,一个是邻居。

外公是地主家庭,是整个大家族的族长,外公的父亲节俭成癖,一块肉如果你不告诉他是掉在地上没人吃了,他是不会吃肉的,虽然有几百亩地,几十个长工,很多的钱,但是依然不舍得花钱。外公经营有方,家产有所扩大,又加上为人善良,读书颇多,所以在民国时期做了乡长,正是因为此,外公在土改时期被判处无期徒刑,在黑龙江的农场改造。自此家道中落,那些仰望外公的族人以及外公曾帮助过的长工,从此不再搭理我们。其实现在想来,正是外公的劳改救了他自己,如果不去大东北劳改也许被批斗死了,如果不去大东北劳改,也许我外婆以及我的舅舅还有母亲都被饿死。外公的无期徒刑也许因祸得福吧。

外公被判刑之后,偶尔写信过来,这是外婆唯一的安慰。外婆带着两个舅舅和母亲受尽冷眼,姨妈和姨夫的婚姻并不顺利,那个时候的外婆独自承担太多的负担,可能是那个时候她开始抽烟的。她是我见过的唯一的抽烟的老太太。即使得了支气管炎,一抽烟就咳嗽,也没有把烟戒掉,这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外婆使用过的烟斗,至今还在我家,每次回家总要把它翻出来,每次都潸然泪下。

外婆在那个所谓自然灾害的时候,因为生存的困难,接到外公的信之后,就带着舅舅和母亲踏上火车去了东北,投奔外公了,外公那边虽然寒冷,但是毕竟人少地多,人不至于挨饿,有吃不完的土豆。外婆刚到东北没有几天,就接到姨妈第一个孩子夭折的信,接着又是孩子夭折,两三年后是姨妈去世的消息。外婆这个小脚老太太,用她的坚强度过了这些人生的难关。

后来自然灾害过后,内地情况有所好转了,外婆就决定让母亲回家,然后嫁在内地。因为东北毕竟不是家乡,而且对于未来他们也没有概念,没有预期,觉得嫁到内地毕竟踏实一些,这里是自己成长的土地。

母亲结婚之后,接连生了三个女孩,怀我的时候,计划生育已经开始实行,所以我是父母东躲西藏生下来的。生我的时候,外婆从大东北一个人赶来。姨妈去世之后,现在母亲成了她唯一的女儿,而又经过艰难生了男孩,外婆放心不下,赶来亲自照顾。我想外婆知道母亲生孩子的时候,一定想到姨妈和她的孩子。外婆在母亲生下我满月之后就回了东北。那边舅舅也有了孩子需要照顾。

外婆回去东北之后不到一年,因为不放心母亲和我,又一个人坐了几天几夜火车赶回来。那是1982年我出生不到一岁。自此直到1992年底外婆离开回东北,在我家呆了整整十年。

外公在外婆之前有一个妻子,在生下我的大舅之后不幸去世,后来续弦我的外婆。这样我母亲就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是的,这不是亲哥哥,外婆也不是他们的亲生母亲,只是名义上而已。

按照我们的风俗(这是我所痛恨的风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就不再属于娘家人,所以外婆平时包括中秋节都可以在我家生活,只是到了除夕和春节是不能在女儿家过的,每年这个时候,外婆都会被送到我的那个名义上的大舅家,孤苦伶仃的度过两天,我们再把她接回来。每年的那个时候,那些孤独的没有儿子的老人,都要在除夕的下午,被女儿带着锅碗瓢盆地送回家,当村子里鞭炮和烟花四起,喝酒和划拳的吆喝此起彼伏的时候,孤独的老人只能一个人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想象着团聚的情景,忍过两天,她们期待着初二,被女儿接回去的日子。我的外婆每年在我们最需要团聚的时候,被送回大舅家里。出嫁的女儿也是每年这个时候被驱赶会婆家。

外婆的年纪越来越大,亲生的儿子又远在东北,女儿虽然近在眼前,但是自己的后事是不能由女儿料理的。这就是关键的摔盆。摔盆是人死后下葬那天最关键的环节,因为有人摔盆就是你有继承者,否则就是绝户头。这个摔盆者一般是儿子或者相当于儿子的人。比如女婿,但一定是上门女婿,不是上门女婿是没人愿意这么做的。因为招上门女婿就是因为没有儿子,为了找一个摔盆者才找上门女婿的。对于有儿子的外婆,我父亲是不愿意摔盆的,因为于情于理都轮不到他。如果我父亲不摔盆,如果我外婆不想走,想在内地继续生活,那么这个摔盆者必然由那个名义上的大舅承担,否则,外婆只能回东北。

大舅天生懦弱,一切大权由舅妈掌管,舅妈属于那种精明又势利的人。大舅也是不幸的人。他有两个儿子,大表哥结婚生子的时候我还记得婚礼的情景。后来在生下第二个儿子没多久,因为被舅妈叫去帮助他外婆家收红薯,在渡河的时候为了省几步路,没有走桥,而是游泳过河,结果不幸溺水身亡,留下表嫂和一个两岁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表哥死后,二表哥和舅妈对表嫂态度恶劣,经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一个失去男人的寡妇,想在婆家生活是比较困难的。表哥死后不到一年,表嫂不堪忍受舅妈和表哥的屈辱,将两个孩子抛在家中,自此离去。除了孩子上学时到学校看望,直到孩子结婚,都没有回来过。后来表嫂嫁给了安徽一个城市的老头。在儿子结婚的时候,表嫂来参加婚礼,大哭不止,说如果不是舅妈和二表哥那么对待她,她怎么会抛下襁褓中的孩子忍心离去。舅妈把两个孙子拉扯成人,成家立业。但是这却得罪了二表哥,认为舅妈只疼这两个孙子,不疼自己的孩子了,从此与舅妈不再来往,大舅去世的时候,葬礼都没有参加,对于我们这样的亲戚更是形同陌路,从来不搭理。

当我的亲舅舅从东北回来,商量外婆百年之后的后事时,外婆是不想离开的,她不愿回到那个寒冷的一年有大半年要待在屋子里的东北,更何况她的气管炎因为在内地生活,气候改变,已经改善很多。所以外婆喜欢内地,不舍得我们,不愿离开。即使死了,也愿意葬在自己的家乡。这样承担后事和摔盆任务的,就只能我那个大舅承担,但是在向我的舅妈征求意见的时候,却得到否定的回答。舅妈说你走也不留,不走也不赶。这对于一个小脚的老太太真是伤透了心。哪怕我的舅舅和我们都承诺将来生病和办理丧事的费用我们全额负担,得到的依然是这句冷冰冰的回答。

外婆离开的时候,我去上学了,我想外婆是特意选择那一天走的,她怕我哭闹,也怕自己伤心。母亲说外婆走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哭了很久,她很不想走,很不想走,但是却不得不走。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去留。这个时候,我觉得外婆就像一片秋天的落叶,随风飘落,落在哪里要看风的意思。

外婆走后两年,就去世了。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全家红红的眼睛,才知道接到舅舅的信,外婆已经在几个月之前去世了,没敢告我的母亲,现在才告诉。我当时没觉得痛苦,只是这痛苦每一年却增加一点。一个朋友说有两种痛苦,一种是突然地失去,一种是慢慢地失去,前者的痛是突然的,慢慢就好了,后者的痛是持续的。我想我属于后者了。

外婆现在躺在几千公里之外冰冷的土地之下,那冰冷的土地就像许多冰冷的风俗。

外婆如果在内地健在的话,也是百岁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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