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事】一个家庭的三十年暴力

狗蛋他娘疯的时候我读小学一年级，那天中午放学，他家门口停着一年中巴车，对于一个八十年代的苏北农村来说，一年也见不到几辆四个轮子的车，除了拖拉机，所以那天我印象深刻。除了车还有邻居的围观。回到家，听母亲说狗蛋他娘疯了，被他爹打的。那年我九岁，狗蛋的姐姐十五岁，十五年的打骂，换来的狗蛋的疯娘。一个月之后，狗蛋娘出院了，但是从此却是疯疯癫癫，絮絮叨叨的，生活基本可以自理，最好的状态就是见了邻居知道叫个叔婶，虽然有时候叫错，除此之外，不能连续交谈了。

狗蛋他爹是村里正儿八经的高中生，与我们中学校长同班同学。那个时候，在我们村高中生只有两个，一个是狗蛋他爹，另一个是我们村的兽医，当年他们都是村里的红人。在七十年代，高中生是个稀有动物，谁要是高中毕业，附近乡邻都争着把女儿嫁给他。所以狗蛋他爹当初找了附近村子里家境最好，长的最漂亮的老婆。狗蛋外公是个乡村医生，在七十年代文革没有结束的时候，就远近闻名，家里经济也是非常丰腴的，后来土地承包之后，开私人诊所，收入颇丰，有钱到什么程度呢，据说狗蛋外公经常早上起来会发现大门门缝被塞了纸条，上面写着把多少钱放在什么地方，否则如何如何。

狗蛋他娘嫁过来的时候，是八抬大轿，穿的是大红长袍，头上戴着凤冠，凤冠上盖着红盖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所有关于他娘的信息都是我母亲描述。但是不管怎样，他娘和他爹的婚礼还是成了村里最让人羡慕的事件，他娘和他爹也成了村里最般配的一对夫妻，没有之一，说郎才女貌一点不过。狗蛋他娘非常漂亮，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十里八村也没有这么好看的。

但是从结婚那天起，他爹就开始打她，就开始呵斥她。狗蛋娘人很善良，没疯的时候，和我们讲话轻声细语，和蔼有加。所以正是这样的性格让她面对丈夫的咆哮和暴力从来没有反抗，也没有争吵，默默忍受是她的生活常态。在这长达十五年的家庭暴力中，狗蛋他外公家的人从来没有介入，哪怕他舅舅出来教训一下他爹，但是没有，只有受不了了，回娘家，像狗蛋外公倾诉一番。狗蛋外公的去世让他娘失去了最后的保护，失去了最后精神寄托。外公去世没多久，他娘就疯了。

然而他爹并没有因为妻子的疯病有所收敛，反而一如既往的呵斥殴打。狗蛋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面对这样一个疯娘，姐姐到了婚嫁的年龄也无人上门提亲，无奈之下不得不与人私奔，没有婚礼，没有任何仪式，95年前后他姐姐就出嫁了。

狗蛋他爹后来爱上了高利贷，专门做高利贷的中介服务，出门吃吃喝喝，见见有头有脸的人，他觉得在村里依然是个人物，除此之外，就是每天手里拿着一个收音机，听中央的各种政策，但凡有关农村政策的他都记下，与村长理论，与镇政府理论，与村民普及，嫣然是一个村里的农民运动的头目。他的家庭暴力也不是没有人上访，但是跑到派出所，派出所的人也无人问津，要么吵不过他，要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没出人命，犯不着。

当邻居们养猪养羊，种田致富，外出打工，纷纷建起楼房的时候，他家还是三间东倒西歪的土屋，和两间漏雨的厨房。2000年寒假我去他家，狗蛋二十岁，初一就辍学在家务农，他家阴森可怖，母亲每天絮絮叨叨，嘴里骂个不停，没疯的时候没有反抗，现在疯了开始大骂特骂他爹。2001年暑假，我在家里镇上医院见习。狗蛋因为不能忍受父亲的家暴，在田里用锄头将父亲砸伤，头破血流，被邻居带到医院包扎。这是狗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反抗。之后狗蛋和妹妹去了北京打工。之后除了过春节，其他时间很少回来。

因为狗蛋和妹妹出去打工，家里无人照顾母亲，狗蛋大姐只好把母亲接到家里照顾，那时候她已经两个孩子。过了几年，大概是零五年左右，我毕业回家获知他大姐喝药自杀了。因为母亲的疯癫，长久一起生活，狗蛋的大姐夫也无法忍耐，夫妻之间随起争执，大姐实在无法摆脱眼前的困境，一边是亲娘，一遍是丈夫，在无奈之下只有自杀。那个年代农村自杀率很高，我没有统计的数据，但是我在医院见习的一个月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有不止一个农村妇女喝农药自杀。如果说狗蛋他娘的疯也算是一种死亡的话，狗蛋大姐算是第二条人命了。

狗蛋爷爷的死就是第三个被他爹逼死的人。奶奶和爷爷结婚的前几年没有生育，夫妻以为不能生育了，就收养了自己姐姐家的男孩为自己传宗接代。在收养男孩之后，却又怀孕了，所以爷爷奶奶就有两个孩子，哥哥是收养，弟弟是亲生的。到了爷爷奶奶老了不能种田了之后，儿子本要赡养，但是按照道理老人家的家产包括田地应该兄弟两个平分，但是狗蛋他爹却霸占了所有财产和田地。哥哥在这种情况下，死活不愿承担养老任务。这个茬一直在他们之间存在。2008年夏季，因为哥哥家起了楼房，不知道是不是房子高过他家的房子了，所以狗蛋他爹和哥哥大吵起来，但是因为哥哥家的孩子打架厉害，人高马大，自己不论争吵还是武力都处下风，所以狗蛋他爹就逼着自己的老爹——狗蛋的爷爷去哥哥家闹事。按照狗蛋他爹的想法，一个快八十的老头可以作为一个定时炸弹，无人敢碰，碰了就沾上了，正好他不用养老了。但是哥哥家却没有按照他想的做，而是好酒好菜，好言好语，大人小孩围着叫爷爷叫太爷，同时又请来了儿媳娘家做大老知的叔叔，能言善辩，察言观色的老者将爷爷敬为上宾。面对这样的情况，纵使想大闹也闹不起来。好吃好喝回家之后，狗蛋爹又逼着爷爷去闹，如此几次，爷爷没办法只有上吊自杀了。在这之前，奶奶也因脑溢血去世。

正是这样一个人，左邻右舍没有人过问，即使是家族也没有人过问，他们的家庭不幸成为村里议论的话题，但是没有人干预过，全村的邻居、亲戚无不躲着狗蛋他爹，害怕被他缠上。整个家族基本不和狗蛋家有什么来往，丧事也是外村的同姓家族来操办的。作为公权力的村委会，也没有干预过任何家庭纠纷。如果你想找村委会调解，村委会主任可能会来调解，但是效果不能保证，因为他们干预不了任何的私事。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在遭受家庭暴力的情况下，除了自杀就是疯掉，没有第三种途径。所以有的只是没有达到自杀或者疯掉尚在忍耐的女人。狗蛋家算是村里的典型案例，只是他家死的人太多，那些没有死人的，依然在默默忍耐的还有好多。她们受到暴力的时候不知道打110报警，因为在那个年代打了也没有用，正如有人喝农药不知道打120一样。城市里的这些在农村是没有概念的。那时候也没有人身保护的法院判决。她们不知道离婚，在她们看来，婚姻是自己生存的最后保障，也是唯一保障。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死也要死在婚姻里。

正如我母亲说的，每天做梦都是在寒冷阴暗的泥水里行走，也许这就是那个年代农村妇女生存的状态吧。

在打工潮兴起之后成长起来的这一代，确实大不一样了。她们可以出去打工，她们可以离婚，她们没必要依赖于男人和婚姻。现在派出所和法院也会按程序受理家庭暴力案件。所以在打工潮兴起之后，农村自杀的妇女少了，离婚率高了。

只可惜狗蛋他娘依然疯疯癫癫，大姐死了之后他借住在娘家哥哥家，哥哥是个光棍。再后来，被狗蛋妹妹接到北京，与自己一起打工生活。与我同龄的狗蛋和妹妹至今没有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