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本书序者台大关永中教授所言,该书是一本独特的哲学读物,它以主题带动,分析了马塞尔其人及其思想、与同时代的其他现象学家和神学家的关系、与中国文化的对话的可能性,可读性极强。它是一本情趣之作,蒐集的18篇论文,时间跨度从1976年到2010年,如果仅仅是为学术而学术,而没有内在真诚的兴趣,怎么可能长达30余年都坚持同一个研究对象,并展开其与内在生命、周遭人事、古今贤哲的对话交谈呢?
相信大陆学界对本书的研究对象马塞尔及其作者陆达诚教授均知之甚少。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萨特、加缪等法国存在主义者的著作曾大行其道,作为其思想来源的胡塞尔、海德格尔等的德国思想家的著说也风靡不衰。然而,同时期的另一个思想家——这个被《现象学运动》的作者施皮格伯格称作法国现象学的首创者,著名哲学家利科视之为自己早期的引路人——基督教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存在主义现象学家马塞尔,大陆学界则非常陌生。马塞尔延续了伯格森的生命哲学的传统,并将对精神的探讨带入法国存在主义现象学运动中,这些探讨要比萨特和梅洛-庞蒂早20年,为其后的存在主义者们确立了诸多主题。但也许是马塞尔的著述缺少系统性,或许是前辈大哲伯格森和晚辈精英萨特和梅洛-庞蒂的光芒遮蔽了他应有的地位;又或许是中国知识分子借力打力,法国存在主义应和了80年代大陆社会对思想解放、人性自由的渴望,而德国现象学和存在哲学则提供了现代性批判的有力工具,然马塞尔作品中透露的那种浓郁的宗教意识与我国学界整体氛围不太适合, 因此我们忽视了他。
陆达成教授是法国巴黎大学哲学博士,列维纳斯的学生,曾任台湾第一个宗教系——辅仁大学宗教系的系主任,是宗教教育家和哲学家。但是他在台湾文学圈还有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陆爸”。这和他的背景有关。陆博士1935年7月生于上海一个家境殷实的天主教友家庭,高中临毕业之时决志加入耶稣会,虽因身体缘故而中止修道,50年代末期赴港重入修院,并在台湾和菲律宾完成文学和神学的培育,于1969年祝圣神父。70年代初留学法国,在著名哲学家列维纳斯的指导下完成博士论文,以马塞尔思想为研究主题,并得其亲炙,于76年获得哲学博士。回台后在辅仁大学和政治大学哲学系任专职教师,主讲西洋哲学,特别是现象学,92年辅仁宗教系成立后为创系主任。然而这位哲学家、教育家还曾在77年到86年的十年间负责耶稣会文教机构——耕莘文教院的写作会,为有文学写作志向的青年提供帮助。写作会组织各种活动提高这群文学青年的素养,邀请如无名氏、思果、三毛、朱天文、白先勇、张拓芜等港台著名作家担任指导嘉宾,提携并催生了一群青年作家,成为解严前台湾文坛的一抹亮色。而陆博士亦在期间发表了《似曾相似的面容》和《候鸟之爱》等文学著作。由于文学会的活动不涉及宗教,也不限于教会人士 ,而陆博士优势全身心投入写作会的活动,获得青年人的爱戴,“陆爸” 这个宗教气息淡化的昵称就代替了Fr. Lu。
凡是和陆教授接触过的人,都会有如沐春风的温煦感。在没有见到陆教授之前,台湾大学哲学系荣休教授邬昆如博士曾介绍说,这位可是你们上海出来的圣徒,一定要见。三毛曾赞他是“浊浪人尘中的高士”,朱天文曾说, 神依自己的形象造人,神若以陆神父的样貌出现,大家都会欢心甘愿追随的。 散文家张拓芜则赞他,无门户之见,对宗教各派都能谅解认同,有信仰但不压迫人,善解人意, 甚至对三毛通灵一事也表示理解。这种温和良善的气质,恰是他进入马塞尔思想的最重要切入口。
马塞尔幼年丧母,自幼在无神论氛围中成长,中年皈依天主教。因其独特的人生体验,令他对人的存在和本质有不同于其他存在主义者或现象家的论述。同样地,他对现代文化中科学主义和功能主义进行批判,强调个体生存的意义在于与存在的精神性邂逅。但如何进入这个存在的奥秘?他提出了完全不同的道路。首先,他的方法不同于胡塞尔的还原和直观,因为后者令自我成为意向性科学探究中的客体对象——这个彻底和超验的自我是独立隔绝的,颇有唯我主义的危险;马塞尔则强调自我凝敛、回溯性的反省来进入存在,认为自我无法被还原,相反,这个自我具有一种availability (全给性), 因向存在开放而被照亮,而带来“绝对现在”或“临在”这种生命的高峰经验。其次,马塞尔的自我也不同于萨特的“他人即地狱”自我观,因为马塞尔所理解的临在是通过自我凝敛进入存在的奥秘中,也即通过自我控制、谦逊后退而被存有渗透。临在作为存在的高峰,有深刻的“我-你”交往,此中自我与他我的生存互为主体性,通过爱和忠诚的经验而彼此感知,是同在的关系,是爱和被爱的关系, 是交谈的关系。第三,存在哲学家大多对人类生存的焦虑、荒谬和悲剧性等处境有深刻的把握,但是马塞尔却在这种空虚绝望中强调个体的超越性、强调形上之光给人的希望和自由。
用当下的流行说法,马塞尔的学说充满着“正能量”,然而,这种哲学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基督宗教哲学,“奥秘哲学并不预设宗教体验”。马塞尔在晚年也说,自己差不过二十年来一直抵制“基督教存在主义”这个标签。他的体系全然不是从宗教信条出发而建构的,他反对经院哲学,也反对近代的理性哲学,倒是对音乐和戏剧的深厚修养,独特的现象学方法,帮助他更深地领悟并诠释出生命存在的独特意义,因此,最终“哲学用无法抗拒之运动催逼我们去与一道大光相遇,…… 就象忍受和暖的冬阳亲炙一样” ,对人性经验的反思最终走向了启示, 从哲学走向信仰。
陆教授的哲学之路和马塞尔不同,展现的是信仰寻求理解的过程。陆教授和马塞尔有很多相似性,深爱文学音乐,亦在少年丧母,原本无忧无虑、接受良好教育的少年人从此因亲人之死而对死亡和人生有了别样的认识;17岁因有独特的密契宗教体验而确定修道,因时局变化不得不背井离乡,个体身份追寻成为其刻骨的主题,音乐、文学和哲学给了他无比的安慰,在这个过程中,中西两位哲人唐君毅和马塞尔的哲学智慧帮助他找到了变乱期的人生支点。陆教授说,“当时由于不满士林哲学的内容(这与圣多玛斯哲学本身有别)和教学方法,因此转到唐君毅、牟宗三诸位先进的作品中寻求苦闷的抒发,结果逐渐与新儒家结上了缘份。”然因在法国求学无法以新儒家作为选题,遂在导师列维纳斯的鼓励下,选择了自己钟爱的哲学家马塞尔作为研究对象。在那写作博士论文的五年“我的喜乐常是从痛苦中发出来的,也就是在我生命的最深处,我与马塞尔思想契合之时……我仿佛活在他的临在中”。马塞尔的思想给了他极大的安慰和满足,也为这颗真诚的灵魂确立交谈哲学的细节。
陆教授的哲学培育是梵二会议期间进行的。 他本能地排斥当时流行的经院哲学方法,喜欢马塞尔通过探讨精神来探讨人性超越以及存有的方式,也喜欢德日进从科学进入神学、探讨灵性的方式(这两个法国哲学家和唐君毅先生是陆教授的三大哲学导师,也是他终身喜爱的哲学家,本书有陆教授关于德日进思想述评)。梵蒂冈第二次大公会议是罗马天主教会的里程碑,将开放对话的氛围带入了教会,也打开了陆教授灵性视野,确立了陆教授交谈哲学的框架。正是在这样开放心态下,他和儒学大家唐先生见面了。按照陆教授时候回忆,这次相遇正如马塞尔所言的临在体验,是陆教授终身难忘的高级“邂逅”。这场邂逅以及后续的哲学交谈,不仅深远地影响了陆教授,也对唐君毅先生的哲学思考带去了影响,唐先生后期的演讲和文章中对天主教都采取了一种更为积极和友善的态度。
作为台湾第一个大学宗教系的系主任、宗教教育者,陆教授也是他的对谈哲学的积极践行者。辅仁大学有天主教背景,但陆教授一开始就确立了宗教系以学术研究的宗旨,不以传播特定宗教为目的:聘用的老师来自不同宗教背景;课程从儒释道耶到民间宗教、面相风水,相当开放;他也把不同宗教团体请进校园办活动,邀请不同宗教界人士讨论特定议题,这些做法和其他具有特定宗教信仰的大学宗教系很不相同,开宗教研究及宗教对谈风气之先河。
在信仰缺失、共识不存的当下,相信本书的读者们会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马塞尔的存在哲学以及陆教授的对话哲学的魅力和真诚,一切真诚终将相遇,这次相遇定能激发起更多的对人性的关怀,对未来的希望。
也谨以此书的大陆版献给陆教授的八十寿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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