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有关宗教和法律的研讨会,已经开了五届。宗教信仰和法律、法律文化和中国人的法制建设,它们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在现代社会中,我们很容易将法律、道德和宗教作为现代社会正常运转的三大工具。然而,法律和宗教究竟怎样互补呢?,法律如何能够成为中国人的信仰之一呢?曾经是某县城的公安局长,在岗三十年,退休后他对宗教很有感慨。他说:就犯罪率而言,那些基督教徒与不信仰宗教人相比,前者犯罪率明显要低很多。这就是把宗教和法律的现象放在一起考量了。今天是在华东政法大学,分享当代中国社会的信仰问题,以最后讨论信仰和法律究竟有没有关系。这不仅仅是一个法学界关心的问题,也是普遍中国人都会关心的问题。
我们将以三个案例作为我们今天讨论的开始。
第一个例子:上世纪80年代,有一位署名为潘晓的作者给当时的《中国青年》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其主要内容是关于人生意义的讨论。这篇文章,反映了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到80年初,那个时期的人对人生意义的反思。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中国社会就出现了一个挥之不去、直到今日继续有用的术语,这就是“信仰危机”。
第二个事例:九十年代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位男青年从上海到日本,最后又回到上海的生活经历,以及他很有意思的恋爱经历。去过日本的人都知道,日本人具有很强的法制观念。这位青年在日本生活时,找了一位日本籍的女朋友。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男孩子带着女友横穿马路,大闯“红灯”。女孩子认为,这男孩子没有法制观念,靠不住,日后无法生活在一起。结果俩人分手了。男孩子在日本生活了2年,渐渐融入了日本社会,具有了明显的法制观念。两年后,他回到了上海,找了一位中国籍的女朋友。一次过马路的时候,女孩见周围无车,于是乎很自然地闯了红灯过马路。但是,这个男子还在原地等着绿灯的出现,没过马路。结果,女孩子嫌男孩子太守规矩,不会变通。他们俩也分手了。
第三个事例:进入21世纪后,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中国人面临的问题不再是“活着的意义问题”,也不是“闯不闯红灯的问题”,而是“中国人应该信仰什么的问题。”不知道在座的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中国人应该信仰什么?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主要问题。
一、中国人能够信仰什么
中国人最相信什么?能够相信谁?
当代中国有五大官方认可的宗教(基督教、天主教、佛教、道教、伊斯兰教),除此以外还有民间信仰(民间宗教)。我们可以简单的概括为“五加一”。中国究竟有多少宗教信徒呢?官方说有一亿,学者说有三亿,国外有些学者认为中国有12亿的人不信仰宗教,占世界总人口非宗教信仰的比率最高。当代中国人究竟信什么?这是近年来遇到的问题。
赵启正先生近年来忙于做一件事情,跟很多国家的领导人接触,向世界说明中国。赵先生认为:中国强大了,中国一定是一个文化信仰的国家。他曾经和一位天主教神父交谈,编撰成很厚的录音册子。国外很多人担心,中国强大了,凭什么相“信”你呢?经济没有发展,这个问题不会产生,现在经济发展了,这个问题就开始暴露出来了。他认为,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或者说没有普遍的宗教信仰,但是有自己的文化和良心。
然而,这个论点能够成立吗?这个文化良心怎么理解?它可以有良心,是否与宗教信仰没有直接的关系呢?在座的是否有宗教信仰,或者有没有宗教徒身份的信仰,或者说是有没有文化信仰呢?我想,很多同学有文化良心信仰和政治信仰。这就是说,如果要讨论信仰问题,那么,就会有一个当代中国人究竟信什么的问题。
在中国人的信仰重建或信仰复兴的背景下,这样的问题应该如何看待呢?所以,这不仅仅是一个兴趣的问题,而是我们当代中国所面临的问题。比如说在大约13-14亿的中国人中,八千万的中国共产党员,一亿三千万的共青团员,三亿左右的中国人分别信仰的不同的宗教。还有七、八亿的中国人在信仰什么?联合国曾经有一个统计数据显示,全世界有十二亿左右的人没有宗教信仰。这十二亿人全在中国。但是这样的数据分析也不太准确。比如说,在座的各位,包括我自己,没有宗教徒身份但是不等于没有信仰。共产党员、共青团员有他们的政治信仰。另外,有些同学在考大学之前,曾经有过去庙里烧香拜佛的宗教经历等。我曾经在一个大学做演讲,下面的同学说当年他们考大学的时候,各个高三班主任为代表,集体去灵隐寺烧香。为什么要求灵隐寺烧香呢?他们说去那里最灵验。像这样的现象是不是信仰。为此,我们从这样的现象开始讨论,然后分析中国人的信仰特点,最后探究中国人的信仰重建面临的主要问题。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当代中国毛泽东信仰。08年曾经有一个抽样调查显示:中国人家庭中有12%的家庭供奉祖宗牌位,11.5%的家庭供奉毛泽东,9.9%的人供奉佛教神灵,另外供奉其他神的也有很多。我们这里重点讨论对毛主席的信仰,从这个数据我们可以看出来,中国人对毛泽东的信仰,实际上是圣人信仰和伟人纪念混合在一起的。
佛教是一个传统的宗教,土地爷和财神爷是民间信仰。同时,土地神又与道教关系密切。中国现在改革开放了,大家都想发财。想发财,就使信财神的人很多。我前几天在杭州讲学,去餐馆吃饭,餐馆里都供奉了财神。很多人为了对财神表示敬意才去吃饭。鲁迅先生讲中国人有信仰,但是缺乏坚信,而是迷信。如果一个东西和自己的生命和生存发生关系了,才会去相信它。那么,在相信它时,一定与他们自身的生命和生命中的需要有直接的联系。但这种信仰和需要没有什么联系的时候,他们就不太相信了。这种情况,可以称为迷信,缺乏坚信。
结合刚才的现象和上面的例子,我们可以进行综合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中国人的信仰不一定和宗教相关,信仰对象可以是天命,也可能是一个伟人,也可能是一个人历史人物变成的神,非常多元化。中国人信什么?宗教徒很容易分辨,但如果不是宗教徒,信仰则很难讲得清楚。
我们可以把一些信仰分类,比如说有政治信仰、国家信仰、民族信仰、社会信仰、道德信仰、文化信仰、民间信仰、宗教信仰。政治信仰,信仰政治。比如党员、团员,意味着一旦加入,它就代表了所有人的利益,你就必须服从这个政治团体的最高和最低纲领,为之奋斗。国家信仰就是对国家的信仰,国家信仰就与法律有紧密的联系。具有中国国籍的公民对国家、人民、土地以及法律上的认同。民族信仰,指56个民族的文化信仰、宗教信仰。社会信仰和道德信仰的范围就更大了,有些人说中国人的信仰很理性,不会发生类似于十字军东征这样单纯为信仰的宗教战争,所以中国人很和谐、平和很容易相处。这样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虽然中国的宗教冲突,往往会在宗教界人士与官僚们的交往中被消解了,但是,信仰的冲突则难以排出。
中国历史上,从陈胜、吴广起义到义和团运动,它们的背后都有宗教因素在发挥作用,都包含一定程度上的信仰冲突。陈胜、吴广起义,采用篝火狐鸣的信仰形式来吸收追随者。这种行为是否就是一种宗教信仰的实践形式呢?它不是宗教,但它中间夹杂了宗教信仰的成分。古代的朝廷天子,是天命的代言人,要想推翻他的统治,自己本身要和他一样神圣,这样才能推翻其统治。
中国人的社会信仰、文化信仰、道德信仰都很宽泛,导致很多学者认为中国人不需要严格的宗教信仰。他们认为我们信仰文化、道德就行了,与此同时,问题也产生了。如果一个道德信仰,没有一个神圣的对象,道德信仰的根源从何而来?比如,过去人们参加学雷锋活动,从中人们能够获得一个先进称号。这样的道德信仰,好像与一个具体的现实的功利因果关系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样的信仰是很不稳定的。
前不久,我看了一期《一周立波秀》,关于学雷锋的故事。文化大革命时期,老年人所占的人口比重低,要学雷锋就要出去找老人。结果一群小孩子看见一个老奶奶后,马上扶她过马路。老奶奶过去之后,另外一批学雷锋的人,又把老奶奶扶过来。结果,老奶奶成了过马路“专业户”。
随着时代的推移,现在的老年人很多到了敬老院去养老。结果一批又一批的学雷锋的人,轮番给老奶奶和老爷爷理发和洗澡。本来长发披肩的老奶奶,最后变成了小平头,老爷爷干脆一天不穿衣服,就让他们洗澡。
从这个有点夸张的例子,我们似乎可以明白,道德信仰如果没有一个神圣的根源,那是很容易出问题的。宗教信仰会具有一个令人敬畏的神圣根源。人们敬畏什么,就去信仰什么,依据这个敬畏,塑造我们的行为规范。如果说,中国信仰是一个复合的结构,很难理清政治、国家信仰与民间、宗教信仰的来源与边界问题,那么,人们信仰什么,如何信仰,就会成为如今使人困惑的大问题了。
再者,我们作为炎黄子孙,常常引以为自豪的炎黄信仰,其中就包含一些被忽略的信仰社会学问题。中国人每年祭祀炎黄,应该算是什么信仰呢?汉族同胞可以说是人文之祖宗信仰,其他的少数民族难道也称之为祖宗信仰吗?近年来我经常到西北去做些调研,发现那里的其他民族朋友,不愿意被认为他们是炎黄祖孙。他们会说:你别给我们说炎黄子孙,我们是少数民族,不是炎黄祖孙。所以,炎黄子孙是有一定的适应范围的,不是所有的民族都适应。炎黄信仰就只是一个文化信仰,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血缘祖先。陕西黄帝陵标示的就是人文初祖,而并非血缘祖先。既然是文化的祖先,就不应该局限在汉民族,而我们中华民族的大家庭,都应该有这样的炎黄文化信仰。但依据中国人的传统,早已把炎黄信仰作为子孙对祖先的祭祀与信仰。这就是民族信仰和文化信仰、祖先信仰认同上的差异。然而我们却把它们糅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整合的信仰结构。因此,中国人的信仰结构,很难说是纯宗教的,与宗教有关的,或者与道德的关系更密切,或者是与民族的关系更加密切一点。对此,我们是很难理清的。
回到现实社会中,我们看看前面提到的,一个高三班主任率学生去灵隐寺集体祈福的行为,如何理解这种拜佛的风气。去年,我也曾看见高考前在东北某地方的一个寺庙里,专门为参加高考的考生举行祈福仪式。这种祈福仪式,有什么作用呢?对于心理安抚有一定的作用。菩萨或者佛祖虽然不一定都能保佑我们考上名牌大学,但这样的仪式,可以消除一部分精神的紧张和顾虑。
“自己的佛自己拜,自己的心愿自己了”,这是一种传统的信仰方式。这句话的真实意思是,信佛的时候要许愿,许愿后不能讲给别人听,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在座的同学有这个经历吗?在寺庙里烧香前,要去买香,买香则必须自己买,不能请别人代买。烧香的时候要许愿,许愿灵验以后要还愿。人佛之间的象征交换关系,不同的人之间是有不同的交换结构的,所以,官员有官员的信仰,学者有学者的信仰,有血缘关系的家族有家族信仰,民间乡土社会有乡土社会信仰。至于宗教,则是一个体系化的信仰;而没有进入宗教体系的那些信仰,就是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了。
民间信仰是最难讲,却最有意思。去年阅读了一篇宗教人类学的博士论文,主要内容讲述东北一个山庄里的故事。文革期间,该村落捣毁了村民们崇祭的两块石头——一青龙、一白虎。但是,村民们远远没有想到,这两块石头被摧毁后,村里出现了青壮年不断猝死的现象。村里人开始怀疑,是不是没有石头的保佑了,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后来改革开放以后,经过多方协商,村民们最终又在山的背后,立起来了两块石头——象征青龙和白虎。村民的生命意识才得以稳定下来。
我们经常讲民间宗教是迷信,但是老百姓却不这样认为。民间信仰在乡村秩序方面可以发挥一定的作用,特别是精神上的安抚。“迷信”这个词,不是一个宗教学的概念,而是一个政治学的概念,也不是一个中国人的概念。它经日语译成中文,才引进到中国的。
家族信仰,比较容易理解。近代以来,中国人开始和西方文化接触。西方人来到中国,觉得中国人没有宗教没有信仰,看见中国人拜祖宗等现象,认为中国人没有教会。他们认为中国人的家族,就是中国人的宗教组织。中国家族里的家长,就是他们的神父或者牧师。举行宗教活动,整个家族都是一个单位。这个家族的人在祭祀某个神的时候,整个家族构成了一个祭祀圈。这样就造成了一个结果,家族的信仰是以族群为基础的。
上面讲的炎黄崇拜,就是在家族信仰的基础上随着血缘关系的扩大形成,同时将某一位圣人或伟人神圣化的基础上形成的。中国人的信仰是几个方面的整合——权力、统治(治理)、哲学、伦理等这些要素构成一个信仰结构。这样的信仰结构不能说明中国人信仰缺乏和普遍,而是一个有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构成的信仰混合体。
上述这些信仰,多种多样,很是丰富,我们也可以称之为称为信仰的类别或信仰类型。官方的信仰讲天命,学者的信仰在于学术研究上。古往今来,学而优则仕,当代社会是“仕而优则学”。这些做官的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至于儒道互补或佛道互补,以为学者的信仰,所以学者的信仰也很复杂,上可以知天命,下可以保全自己。正所谓:苟求性命于乱世或官场之外。这都是学者信仰的特点。这是因为这个缘故,中国的知识分子很有些宗教家的特点,也有哲学家兼具政治家、乃至宗教家的特点。
当然, 不同的信仰类型,有不同的偏重。统治者侧重政治化信仰,学者侧重哲人式或伦理式的信仰,下层民众侧重灵验式信仰。《人民日报》曾有一篇报道,说是在黄河岸边,某县长和村民在黄河岸边举行了一场祈雨的宗教仪式。这是官方的信仰方式与庶民百姓的信仰方式的整合。中国人在信仰的时候,官民有时相同,更多的时候则是彼此分割的,难免有各种各样的要求。发财、平安、学业、婚姻等,都会伴随一定的身份、地位而有所分割,通过信仰仪式而表现出来。
建国60多年来,中国人的信仰变迁非常复杂。最近中央电视台一套节目播放过一个电视连续剧《老大的幸福》,剧中有句经典台词,“舍得、舍得,舍也是福,得也是福。”剧终有一首歌“幸福不是毛毛雨”,说幸福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在当代的中国,是不是有了车子、房子就很幸福呢?且不说没有钱,即便是中国人有钱了以后,特别是那些暴发户,别人对你作何评价呢?有钱了以后,别人对你的举动是否认可呢?这些都是问题。正如英国人常常看不惯美国人那样,英国人认为,美国人就是几百年前从英国跑出去的“农民工”嘛!一个国家富强了,应该更加注重文化背后的信仰问题。所以,讨论中国人的信仰问题,应该放在历史的文明体系中,在历史的演变中,梳理中国信仰结构的构成,哪些因素是重要的,哪些是次要的,哪些因素会主宰中国信仰的变迁。在此,我归纳了一下建国以来的各个时期中国信仰的时代特征。
五十年代:“有信仰无宗教”。已故的赵朴初先生在他的文集里,曾经将毛泽东作为佛菩萨来看待的。与此同时,宪法也指出,公民宗教信仰自由。但这个时候讲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间的团结合作,宗教信仰是个人的事情。在那样一个年代,绝对不会出现80年代潘晓文章中指出的那种信仰现象:“人活着有没有意义”?国家的兴盛与信仰的稳定具有同步关系。
六、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时期):“有崇拜无信仰”。个人崇拜成为全民信仰,举国信仰以对领袖的个人崇拜为中心。当时有一个红卫兵被毛主席握手,回去以后三个月,那只手都没有洗过。当地领导、百姓,争着要与这位红卫兵握手,以分享伟大领袖的大手及其温暖。另外,现在重庆沙坪坝公园里面,还有一个全国仅存的红卫兵墓地,那里埋葬了近五百名红卫兵的遗体。这些红卫兵电视都是为了这一个人崇拜,捍卫出自各自的立场和利益,双方发生武斗,流血牺牲,相当悲壮。我专门去凭吊过,身在墓地,人陷无语,很久没有回过神来。该墓地,现在被列为重庆市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八十年代:信仰危机出现,信仰成为问题。改革开放了,中国人从信仰一个人的年代中走了出来,人们开始有了信仰的选择与自由。但其信仰的方式、内容和构成与我们现在说的信仰有些不同。一方面,是人生意义的重新思考,一方面是针对“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等论断,北京和上海之间对待这个问题所形成的讨论与分歧。上海的学者们认为:宗教对于社会的安定、人心的团结和安慰有积极的作用。北京的学者认为:宗教就是鸦片,曾经麻痹人民。这就是学术界说的“南北鸦片战争”。80年代,中国人要搞四个现代化(工业、农业、科学、国防),其中有一个前提,人必须要现代化。人为什么要现代化呢?那是因为,我们受到传统孔孟思想的约束,使得中国不能现代化,中国人必须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现代化的难题被归咎于传统文化。这就是说,在此类问题中内含了一个信仰的问题,似乎是现代化不完成,信仰问题无法解决。
九十年代:宗教和信仰相结合。宗教开始合法化了,中国人可以选择宗教信仰,也可以在信仰之外选择不信仰。我什么也不需要,一切都靠自己,我只信仰我自己。面对各种宗教及其信仰,你不选择,也是你的选择。你不信仰,也等于你选择了不信仰,这也是你的一种信仰。社会的改革与发展,特别是经济的发展,为信仰重构留出了更大的空间。
2000年以后:有信仰,不认同。宗教和信仰的关系就变得十分的复杂。国家祭祀炎黄、孔子,把这类信仰活动提升为国家级祭祀,利用国家资源重构传统信仰,表达了我们的传统信仰。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与伊斯兰教,其社会影响在不断增强,宗教信仰成为信仰合法性的一个基本表达途径。同时,形形色色的民间信仰也得以复兴,象征了基层社会的活力呈现。
我刚来贵校的时候,在贵校的校园里面看见一尊孔子像。不知这是不是香港孔教会的朋友赠送的。香港孔教会的这位领袖,极力要将儒教做成国教,希望中国人都成为国教的忠实信仰者。他曾经给全国人大常委会以及中央统战部上书,建议将儒教做成当代中国的国教。另外,他在香港还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把孔子的生辰,建议定为香港社会的公假日。香港是一个特别行政区,原为所谓自由社会,基督教圣诞节在那里就是公开的节日。香港回归大陆后,每年农历的四月初八——“佛诞日”,也变成了公假。这位领袖说,中国人应该信儒教,所以准备申请一个“孔诞日”,后也变成香港的公共节日。
当然,另外也有一些信仰毛泽东的人,要申请“毛诞日”。至于后来的结果怎样,还不得而知。从这些现象,我们可以看出现代中国信仰的多元性特点。这种多元的信仰,从宗教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会不会产生一些问题呢?信仰的社会本质在哪里?一个总体的感觉是,我们的信仰总是在别处。因为你有“圣诞”、“佛诞”,所以我们就可以有“孔诞”、甚至是“毛诞”。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的信仰,我们真正神圣的关怀是什么?
利益在此处,信仰在别处?有信仰归信仰,认同却是没有的。对于求神而不敬神的人来说,误以为求神拜佛,就会拥有了信仰。所以就出现了八十年代追求的是“名”,九十年代追求的是“钱”,2000年以后追求的是“权”;80年代烧文化,90年代烧钱,2000年以后烧自己。
这问题相当的复杂,值得要深入剖析。当我们走进宗教场所以后,把我们的善款作为公德投入功德箱后,你想的是什么呢?中国强大起来的同时,如何面中国人应该信仰什么的问题?如何面对信仰在别处的问题。这些问题该如何面对呢?我的宗教社会学研究,不同于研究单一宗教,更加侧重于宗教以及宗教之间的交往与中国人的信仰间关系。
在一个儒教和基督教的学术研讨会,研究儒教的学者认为,中国强大了,信仰儒教才是最正当的信仰;同样,研究基督教的学者认为中国强大了,信仰基督教才能解决中国社会诸种问题。如果信佛教、基督教、儒教的信徒坐在一起,各教都认为、都主张自己信仰、自己研究的宗教才是对中国人最好的,其结果会怎样呢?很自然,讨论或争论、宗教信仰间的竞争应该是最好的认同过程。
中国强大了必须信儒教,这是一种观点。信仰儒教本身,也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如果把儒教立为国教,香港孔教会的那位领袖,就可能成为“教主”?一次在山东大学开儒教研讨会,依据会议的规定。每一位发言者限定十五分钟,而他偏要讲二十分钟。他说日本和韩国不信仰基督教,所以发展的很快。很遗憾的是,他举得例子缺乏说服力。而美国大多数人信仰基督教,发展的就比较好。特别是少有人的发言只有十五分钟,而这位“领袖”,凭什么就讲20分钟?现代社会应该是民主平等的社会,不能因为你是孔教会领袖就有特权。这里其实产生了一个问题。还有一位儒教的提倡者,也曾经认为,孔子很伟大的,像毛泽东一样,说的话都是金科玉律,一句是可以顶一万句的;要是民主选举,孔子的一张选票,自然就要对于一般人的一万张选票。他还说,像孔子这样的人,假如生活在当代,他是可以实现专制的。我们相信他不会干坏事。
另有一位学者,认为在中国要提倡儒教,需要“马克思+孔子+秦始皇”治国模式。虽然这很可能是那位学者的一厢情愿,但不排除有些官员、儒教信仰者和部分学者暗度陈仓、脉脉含情。然而,中国不需要国教,因为我们有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作指导。至于有学者认为,等到有像汉武帝那样的明君面世的时候,儒教无疑将被定为国教。
在孔子故乡曲阜,有一家孔子后代开的小吃馆。饭馆里面供奉的是财神,我当时就问饭馆的老板,你们供奉财神,孔老夫子可是有意见的哦!有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怎么能够违背夫子的教导呢?!饭馆的老板回答我说,孔子起初也和我们一样,都是流浪汉,后来给官方极力地提倡,才影响这么大。孔子只是保佑做官和读书人,我们这些人他老人家也无法保佑。所以,我们信财神也是有道理的。
这位饭馆老板,感情与信仰都很朴素啊。实际上,还有一些人在孔庙前看相算命,这也是孔子曾经反对的行为。而应该是真正的孔子信仰者,山东曲阜宋家村——真正的孔子出生地的人,他们却仅仅将孔子作为血缘之祖先来看待。不像曲阜“三孔祭祀”那样的隆重和庄严。所以官方、学者以及民间对孔子的评价是有差别的。
关于佛教,这里也有一些代表性的观点。比如说:哪有佛教,哪里就有大中华。但是我这里只讲一个现象,单独的个人去拜佛代表的是本人,可是一个地方官员去拜佛那就不是代表的自己。一年的大年三十,曾经去上海的寺庙看到了一些现象。党员是不能有宗教信仰的,但是某位领导去拜佛的时候,他祈祷人民安康、社会和谐等内容,这就不是单纯的个人信仰的问题。所以同样是信佛,内涵和意义是不同的。
网络上有一个叫做“乌有之乡”的网站,特别提倡毛泽东信仰。针对改革开放后出现的一系列问题,他们觉得文化大革命的时代比现在要好。一个中国人不去信仰毛泽东,他还是一个中国人吗?这个网站上,处处强调中国人的信仰,应当是一个中国人才能够具有的信仰。这就是说,不能去信仰其他的东西。这就是毛泽东信仰和民族、民间信仰的结合。
文化大革命期间,农业学大寨,大寨是圣地,是时代信仰的一大符号,革命精神的故乡。但在1980年以后,大寨地位发生了变化,而大寨人的信仰也发生了变迁。前不久,大寨人在虎头山上建了一座庙,此事引起极大的反响。舆论认为,大寨不应该建庙,因为它是毛泽东时期思想的旗子。它的精神、信仰应该是毛泽东思想,而不应该信佛、信神。我去访问大寨人的时候,他们认为,在大寨人们的心目中,毛泽东就是他们的“财神爷”。这就把佛、财神与毛泽东信仰结合起来。从这个案例,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当代中国社会,已经从单纯的政治信仰中,走出了一个多元信仰的选择空间。
在上述这些信仰现象之外,当代中国人还有对基督教和天主教的信仰。过去,我们讲“多一个基督徒少一个中国人”,后来“多一个基督徒,多一个好公民”。现在基督教面临的问题是:中国人应该信仰中国人的宗教,那么,中国人是否应该信仰基督教呢?如果在一个多元化和全球化的世界里面,我们强调中国人的信仰方式,总是以这个民族的认同为依据,究竟利多还是弊多呢?拭目以待了。
当代中国的信仰问题已经呈现多元化的倾向。信仰多元化并不用担心,担心的是,不同的信仰在面对同一个公共问题的时候,能否彼此交流,甚至于能否彼此尊重与认同。有信仰是很神圣的,但一种信仰和另一种信仰之间,能否达成共识与彼此的认同,才是更加重要的。中国信仰是一个信仰复合体,中间夹杂家族的、政治的、宗教的、民族的、私人的、公共的等等。我们讲到信仰的时候,首先要把这些不同的信仰分类出来,从信仰复合体中剥离出来。这样一来我们在信仰的问题上就可以少点盲目多点理性,多一点冷静少一点激情。
80、90后一代的中国人的民族感情特深,民族文化倾向很重,本身不是坏事,但是我们在与全球交往中就会产生一些问题。比如说,过分强调了中国人与中国信仰的关系,过分强调了“你是中国人,就必须信什么”的民族意识,很有可能就会出现宗教民族主义或信仰民族主义。在座的都是政法学院的师生,具有很强的法律意识,怎样才能将信仰和法律结合起来,信仰怎样和公民社会结合起来。信仰能否有利于公民身份的认同。这些都是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
中国信仰的历史特征是,国家权力在强大的时候,精神文明建设是很好的,但是一旦国家实力衰落,精神文明建设就会产生一系列的问题。除了少部分的精英能保持自己的道德水准外,大部分的人可能会与国家对着干。要么就是退居山林,求得个人的保全。像这种情况,也不完全是道德信仰的问题。
当代中国社会,应该是法律、道德、宗教三者之间良性的互补。在中国文明中宗教的地位功能不是很突出的情况下,与其去单纯依靠一个信仰,不如去依靠一个信仰,以建构一个良性互动的社会秩序。我希望法律界能够将法律、道德、信仰问题结合起来。问题是,一个多元的社会之中,信仰的多元化如何能够达成社会的共识呢?公共的理性和公共的信仰是否存在着内在的可能性。比如说公民的信仰和各个宗教的信仰。个人的信仰感性的层面要多于团体的感性层面。共同体的信仰本身应该是理性多于感性。
至于宗教和权力的关系之间,我们可以理解为政教关系。政教关系在不同的文明和国家中是不同的表现,或者是相互合作、冲突,或者是制度分割,在一个法制的空间里合作。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些问题处理的不好,会影响中国社会核心价值观的问题。在这里,我想提一个概念:核心信仰和社会一般信仰。我们可以把国家信仰和政治信仰做成核心信仰;把宗教和民间信仰做成社会一般信仰。实际上,民主信仰、政治信仰、宗教信仰,也可以归结为超自然的信仰和超社会的两大信仰类型。这两种不同的信仰观,会导致两种不同的信仰方式——两种乌托邦和两种信仰表达方法。如果能把这两种信仰解决了,权力就可以从宗教中解放出来,同时理顺核心信仰和社会一般信仰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