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利玛窦是如何跟这群中国士大夫打交道的呢?清代礼仪之争时,康熙曾提到“利玛窦规矩”,大体上有四个方面,第一,奉行上层路线,结交文人士大夫,还有给皇帝送礼物,用“交友”的方式,而不是“传教”的方式进入中国的精英群体。事实上确实有效,至少利玛窦在东林学派、阳明后学的群体里很受尊敬。第二,编译一系列西方自然科学和道德哲学,通过天文、地理、数学、物理、农学等吸引和结交士大夫,最后慢慢引向神学和教义。第三,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合儒-补儒-超儒”的路线,当然这条路线在张星曜那里有了完整总结。合的是先秦原始儒家,补是用天主教补充宋明理学的不足,排的是佛学和道教,最后完成超越儒释道,归向天学。第四,就是对中国的传统习俗保持宽容态度,皈依天主教的儒家士大夫可以祭祖、祭孔,在祖先牌位前点香行礼。
其实,与此同时,根据利玛窦向耶稣会总部写的报告里,他还提到一些技巧性的东西,比如他提到为什么很多中国人对天主教和这群传教士好奇呢?其实也并非全部是因为上面四个方面,也因为中国人对这群传教士的记忆力高超和炼金术很好奇,才过来交流。
所以,这群人无论是简单的好奇,是对自然科学的部分好奇,或是对神学的部分好奇,还是抱着敌意和反对的心态,总之这就慢慢形成了一个新的关系网络。我们可以从这张“意义的网络”里看到各方对外来思想的理解,看看他们分别是从什么角度,从什么尺度去理解的,这里面就不仅仅是历史了,还关乎意义的重新诠释。
我们来看看他们各方是如何理解的,我们一步步推导,到最后会触达更根本性的问题,就是我们的理解、偏见是如何产生,如何运转的。只有厘清这里面的机制和逻辑,我们才能更清晰地面对所谓的“跨文化对话”的问题,或者两大文明之间碰撞和融合的问题。
先来看这群传教士是怎么理解的。以利玛窦为例,他在《天主实义》里讲得很清楚:
“吾国天主,即华言上帝。与道家所塑玄帝、玉皇之像不同,彼不过一人,修居于武当山,俱亦人类耳,人恶得为天帝皇耶?吾天主,乃古经书所称上帝也。”
这句话就讲得很清楚了,相当于他对天主教、儒家和道教之间三家的“判教”,认为“天主”和原始儒家《尚书》《诗经》里多次提到的“上帝”是一回事,跟道教说的“玉皇”不是一回事,他认为后者只是由人修炼而来,并不是自有永有的造物者和至高神。
另外,利玛窦在《天主实义》里也辨析了身体和灵魂的关系,灵魂的存在,世间万物的次序,反驳佛教和道教的世界观、人观,这里不展开,都是用儒家语言在描述天主教神学(经院哲学)。这本书非常重要,它系统展现了天主教的神学,在中国传统的“儒释道”三教之外开出了“第四教”,也就是天主教,或者以“儒家一神论”为主要特征的“天学”。
信奉“儒家一神论”的“儒家基督徒”,就是跟利玛窦走得最近的这一群人,成了第一代皈依天主教的儒家士大夫,包括“圣教三柱石”徐光启、杨廷筠、李之藻,也包括王徵、冯应京等人,他们都是“积极的诠释者”,当然他们是从各自不同的角度进行重新诠释。复旦李天纲老师曾说,儒家基督徒不是天主教神学的被动接受者、复述者,而是积极的诠释者。很大程度上来自欧洲的这群耶稣会传教士们要传播什么?怎样传播?这些事务不是在欧洲决定,而是在中国的江南地区,由神父和儒生们一起讨论决定。
那么,尽管这群“儒家基督徒”或者“天学”的追随者、建设者都是积极的诠释者,但他们的角度都是不一样的,可以说跟他们各自的人生际遇、文化关怀、政治抱负等息息相关。
徐光启怎么理解的呢?我们可以看他给利玛窦著作写的序言、跋言,也看下他在南京教案时护教的《辩学章疏》。他在给《二十五言》写的跋里提到:
“盖其学无所不窥,而其大者以归诚上帝,干干昭事为宗,朝夕瞬息亡一念不在此。诸凡情感诱慕,即无论不涉其躬,不挂其口,亦绝不萌诸其心,务期扫除净洁,以求所谓体受归全者。间尝反覆送难,以至杂语燕谭,百千万言中求一语不合忠孝大指,求一语无益于人心世道者,竟不可得。盖是其书传中所无有,而教法中所大诫也。”
他认为利玛窦的学说涵盖很广,无所不涉,但核心就是以侍奉上帝为中心,甚至到一个地步,每时每刻、每个呼吸都以此为中心,对每一个念头都加以检查,一旦萌发无此无关的念头,都及时扫除干净,达到全人、全身心侍奉上帝、顾念上帝的地步。他还认为利玛窦的天学,本质上和讲究忠孝的儒家是一致的。甚至到一个地步,他后来在《辩学章疏》里也提到可以“补益王化”,帮助中国人返归尧舜禹三代之治。
我们从徐光启对利玛窦的诠释中,可以看出徐光启侧重从修身养性、身心道德,以及三代之治的文明秩序的角度,支持天学的传播。这跟李之藻、杨廷筠的角度有略微差异。同样都是“圣教三柱石”,李之藻是怎么理解的?
他说:“尝读其书,往往不类近儒,而与上古《素问》《周髀》《考工》《漆园》诸篇,默相勘印,顾粹然不诡於正。” “唐虞之世,自羲和治历,暨司空、后稷、工虞、典乐五官者,非度数不为功。《周官》六艺,数舆居一焉。而五艺者,不以度数从事,亦不得工也。襄、旷之于音,般、墨之于械,岂有他谬哉?精于用法而已。故尝谓三代而上,为此业者盛,有元元本本,师传曹习之学,而举丧于祖龙之焰。汉以来多任意揣摩,如盲人射的,虚发无效。或依拟形似,如持荧烛象,得首失尾。至于今而此道尽废,有不得不废者矣。” “第儒者不究其所以然,而异学顾恣诞於必不然”“不徒论其度数而已,又能论其所以然之理。” “彼(利玛窦)其梯航琛贽,自古不与中国相通,初不闻有所谓羲、文、周、孔之教。故其为说,亦初不袭吾濂、洛、关、闽之解。而特於“知天”、“事天”大旨,乃与经传所纪,如券斯合……信哉‘东海西海,心同理同’。所不同者,特言语文字之际,而是编者出,则同文雅化,又已为之前茅,用以鼓吹休明,赞教厉俗,不为偶然,亦岂徒然?”
李之藻认为利玛窦带来的天主教和其他自然科学知识,恰恰是中国人遗失的“古学”,也就是上古曾经出现过的学问,只是后来丢失了。他还认为利玛窦在来中国前,都没听说过周孔之教,也不懂濂洛关闽的理学,竟然“如券斯合”,真是“东海西海,心同理同”。这是李之藻的理解,他特别从自然科学、古学的角度进行诠释。事实上,李之藻刻印《坤舆万国全图》、翻译天文学《浑盖通宪图说》,算学《同文算指》,以及亚里斯多德的逻辑学《名理探》等,大都涉及自然科学,这是他的终生兴趣,也是他对利玛窦带来的新学说的最深刻的体会。大家可以看到,徐光启和李之藻就存在很大不同。
关学的代表性人物王徵,他本来是朱子学的传人,但是到他45岁的时候,读到了庞迪我的《七克》,这本书也很重要,主要讲天主教有关“罪”的神学探讨,后来在中国传播比较广,不仅儒家士大夫读,很多和尚道士也读。
1615年,王徵已经45岁,照理说应该世界观和价值观已经很稳定,但是他读到这本书后,大受感动,他原话是说:“见其种种会心,且语语刺骨,私喜跃曰:是所由不愧不作之准绳乎哉!”已经到了“会心”“刺骨”的地步了,可见对他精神影响有多大。
王徵后来写了很多书,包括《畏天爱人极论》,就说“予于是日,似喜得一巴鼻(古时口语,意思是标准或根据)焉者。随与庞子时时过从,相与极究天人之旨。窃谓果得一主以周旋,自可束我心神,不致走放,可训至不愧不怍无难也。”他认为在传教士庞迪我那里,看到了信仰的状态,就是有一位主和自己互相周旋对话,可以约束六神无主、心神游离的状态。
后来,他在《仁会约引》里总结说:“夫西儒所传天主之教,理超义实,大旨总是一仁。仁之用爱有二,一爱一天主万物之上,一爱人如己。真知畏天命者自然爱天主,真能爱天主者自然能爱人,然必真真实实,能尽人之心之功,方是真能爱天主。”用今天的话来说,王徵理解的天主教就是——“畏天爱人”,或者“爱天主,爱人如己”。他的角度更多是从灵性的角度,从个体与天主在精神层面的相遇来理解天主教,而不是从自然科学,或者从返归三代的政治秩序的角度去理解。
总之,不管是徐光启,李之藻还是王徵,他们的角度多么不一样,但最后都皈依了,成了“儒家基督徒”,在他们那儿,儒家和天主教并不矛盾,反而是十分如券斯合,不仅没矛盾,而且相得益彰,天主教给儒家补充了儒家一开始就有但后来丢失了的东西。所以,这是他们的理解路径。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是“积极的诠释者”,也有“消极的诠释者”,其中以佛教人士最严厉。当时的净土宗八祖、杭州的莲池大师(云栖袾宏)专门写了《天说》来批判利玛窦的《天主实义》,他认为:“按经以证,彼所称天主者,忉利天王也,一四天下三十三天之主也。此一四天下,从一数之而至于千,名小千世界,则有千天主矣。又从一小千数之而复至于千,名中千世界,则有百万天主矣。又从一中千数之而复至于千,名大千世界,则有万亿天主矣。统此三千大千世界者,大梵天王是也。彼所称最尊无上之天主,梵天视之,略似周天子视千八百诸侯也。彼所知者,万亿天主中之一耳。余欲界诸天,皆所未知也。又上而色界诸天,又上而无色界诸天,皆所未知也。又言:“天主者,无形无色无声。”则所谓天者,理而已矣。何以御臣民,施政令,行赏罚乎?”
这句话我们今天看来有些搞笑,事实上当时他就是这样认为的。莲池大师认为佛教的“诸天说”比利玛窦的“天主”合理得多。佛教认为有很多重天,每一层天都有这层天的主人,而天主教的“天主”只不过是其中一层天的主人,叫作“忉利天王”,远远不是终极的存在。而这个终极的存在,在莲池大师看来是客观存在、无形无声的“理”,没有人格特征,不会像天主教说的那样还会赏善罚恶。这一点,其实背后不仅是佛教,也有宋明理学的影响。
后来,黄宗羲在晚年著作中不但批评了天主教的天主,也批评了佛教的诸天说,他是站在阳明后学、刘宗周这一脉的“气性论”的角度来看的。
黄宗羲是晚明三大儒之一,也是浙东经史学派的开创者,开启了清代学术的脉络,他读过很多传教士编译的著作,也研究过西方数学以及哥白尼的天文学,可以说是视野非常开阔的儒家。
不过,黄宗羲对天主教的宇宙本体论是持批判态度,他在记录刘宗周学说的《孟子师说》里,认为天地间“全是一团生气,其生气所聚,自然福善祸淫,一息如是,终古如是,不然,则生灭息矣。此万有不齐中,一点真主宰,谓之‘至善’,故曰‘继之者善也’。”就是从“气性论”的角度建立他的宇宙本体论,从这点来反对天主教里带有强烈人格化特征、甚至参与人类具体历史的“天主”或“上帝”。
另外,黄宗羲甚至对“上帝”这个被天主教拿过去使用的词语,也进行了辨析,他认为:“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周公之摄政,仁乎其父,欲配之郊,则抗乎祖,欲遂无配,则已有仁父之心。”“于是乎名天以上帝以配之。上帝也者,近人理者也。假令天若有知,其宰制生育,未必圆颅方趾耳鼻食息如人者也。今名之帝,以人事天,引天以近之,亲之也。”
对于这点,我曾经有篇短文做过分析,简单来说就是黄宗羲认为“上帝”只是一种描述亲近的称号,并不直接能指称最高存在。“天”尊而不亲,“上帝”亲近人情。进而,最高者是“天”,而不是“上帝,人格化是对最高存在的一种描述,本质上其实是“降格”。
黄宗羲虽然一定程度上赞成耶稣会士对佛教的批判,以及对“天”的推崇,但他决不赞同耶稣会士对“天”的人格化与历史化(立像记事),后者也已涉及犹太-基督宗教的核心层,亦即上帝的位格以及救赎历史的问题。
晚明士人许大受写了一本《圣朝佐辟》,在当时有一定影响,他认为“辟者何?辟近年私入夷人利玛窦之邪说也……念此邪徒,祸危实甚,而窃儒灭儒,人所叵测,日炽一日,靡有底归。今且夜授妇女,不避帏簿之嫌;挥镪聚民,将有要领之惧。”什么意思?许大受认为天主教是偷窃儒家的东西,为了灭掉儒家。
到了清代,纪晓岚却认为天主教是偷窃了佛教的东西。很有意思,他们都是从不同角度去评价天主教。纪晓岚是清代汉族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但他对天主教的理解却是认为偷窃佛教。
这是他在《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杂家类存目提要》里,对利玛窦《二十五言》的提要:“《二十五言》,一卷,浙江巡抚采进本。明利玛窦撰。西洋人之入中国,自利玛窦始。西洋教法传中国,亦自此二十五条始。大旨多剽窃释氏,而文词尤拙。盖西方之教,惟有佛书。欧罗巴人取其意而变幻之,犹未能甚离其本。厥后既入中国,习见儒言,则因缘假借,以文其说,乃渐至蔓衍支离,不可究诘,自以为超出三教上矣。附存其目,庶可知彼教之初,所见不过如是也。”
清代的氛围已经跟晚明很不同了,汉族知识精英竟然认为天主教剽窃佛教,让人感到很震惊。当然,《二十五言》其实还不是天主教的核心义理,主要来自古罗马斯多葛学派爱比克泰德的《手册》,加入非常少量的天主教神学,用儒家语言翻译过来。
但是,不论如何理解这本不是天主教神学的小册子,或者联系一下《四库全书》里收录的利玛窦的其他著作如《天主实义》等,也不应该认为剽窃佛教。这还不如许大受所认为等剽窃儒家来得更有说服力。可见,各方的诠释五花八门,带有很浓重等时代背景。
在晚明还有一个人,对利玛窦及其带来的学说相对友好,但是并为皈依,而是保持有距离的欣赏和适度的批评。他就是李贽。我们知道李贽受到泰州学派的影响,但很有个性和自由思想,他后来甚至住到了芝佛院里,对儒家的礼教秩序非常反对,主张回到人的“童心”,挣脱礼教或名教的束缚。那么,李贽怎么来看利玛窦呢?他大概跟利玛窦见过五六次面啊,其中三次在焦竑的家里见到利玛窦,对利玛窦的学说也有一定的了解。
李贽在《与友人书》里提到了利玛窦,他说:“承公问及利西泰,西泰大西域人也。到中国十万余里,初航海至南天竺始知有佛,已走四万余里矣。及抵广州南海,然后知我大明国土先有尧舜,后有周孔。住南海肇庆几二十载,凡我国书籍无不读,请先辈与订音释,请明于《四书》性理者解其大义,又请明于《六经》疏义者通其解说,今尽能言我此间之言,作此间之文字,行此间之仪礼,是一极标致人也。中极玲珑,外极仆实,数十人群聚喧杂、雠对各得,傍不得以其间斗之使乱。我所见人未有其比,非过亢则过诌,非露聪明则太闷闷瞆瞆者,皆让之矣。但不知到此何为,我已经三度相会,毕竟不知到此何干也。意其欲以所学易吾周孔之学,则又太愚,恐非是尔。”
简单来说,李贽认为利玛窦不像当时的一些儒生那样谄媚或闷闷,而是一个非常标致正宗、贯通四书五经的儒家,但是他对于利玛窦想用天学来取代周孔之学,又认为他太愚昧。所以这是李贽的理解角度。我们知道,李贽后来是连礼教都反对的人,非常倡导独立个性的人,就像他在《焚书·赞刘谐》《续焚书·圣教小引》《题孔子像于芝佛院》里面戏谑孔子一样,他认为孔子也是平常人,人人皆可成圣,又何必专门把孔子的学问当成正脉,甚至抬高到至圣先师的地步呢?可以看出,李贽不但批评儒家,也批评利玛窦的学说,而他的批评跟许大受,或者后来的纪晓岚的批评角度,都是不一样的。
在当时,还有一个特殊群体,虽然并没有像圣教三柱石一样皈依,但对传教士的态度却是比较友好的,他们就是东林学派。这个后来很多学者说成“东林党”,也有学者研究当时并没有一个作为实体的党派,而是一个松散的、互相应和政见的学派,相对符合史实。东林学派的代表性人物邹元标,他对利玛窦非常友好,他认为:“得接郭仰老,已出望外,又得门下手教,真不啻之海岛而见异人也。门下二三兄弟,欲以天主学行中国,此其意良厚。仆尝窥其奥,与吾国圣人语不异。吾国圣人及诸儒发挥更详尽无余,门下肯信其无异乎?中微有不同者,则习尚之不同耳。门下取《易经》读之,乾即曰统天,彼邦人未始不知天。不知门下以为然否。”
邹元标认为利玛窦传讲的东西其实跟中国这些圣人们非常接近,只不过孔子这些人把利玛窦的学说发挥得更加详细,所以他认为利玛窦跟儒家是不冲突的,因为都是在讲同一个东西。
十七世纪巴尔托利(Bartoli)在 《耶稣会历史》也说: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都在东林书院主讲过。神父们对东林党表现出巨大热情,大力称赞东林书院的道德标准。同时“书院的几乎所有成员都对基督教表现出极大的友好感情。”
也正是这一层关系,使得耶稣会在南京、北京能获得较长的和平时间,因为这两个地方就是东林学派里做官或者讲学最多的两个地方。所以,很多事的背后都有当时特殊的时空脉络。
前面我们说了纪晓岚,其实在清代康熙皇帝也值得一说,为什么天主教耶稣会在中国传播了150年,从晚明到清代,那到康熙皇帝这个时候,礼仪之争不可开交到极致,最后禁教,驱赶传教士了呢?要知道,一开始康熙对天主教很友好,他甚至还为耶稣钉十架写过诗歌——《十架颂》,现在还收录在很多版本的《赞美诗》里,但是后来态度从友好转变为不友好,甚至禁教。这里面不得不说“礼仪之争”,这件事本身很复杂,可以另外专题来说。
简单来说,最开始耶稣会进入大明后,采取比较温和的“利玛窦路线”,容许中国天主教徒祭祖、祭孔、供奉祖先牌位,但是后来耶稣会第二代领袖龙华民不同意,想用“陡斯”(Deus)取代使用“上帝”一词称呼圣经里的那位至高神,当然也禁止信徒祭祖祭孔,认为是与信仰冲突的异教行为。不过,这件事在1628年嘉定会议已经内部解决,耶稣会决定祭祖沿用利玛窦规矩,译名采用龙华民方案。
然而,这件事涉及的根源问题并未解决,特别是后来进入大明的其他修会,不像耶稣会那样注重人文主义和文化宽容,比如多明我会就很反对耶稣会宽容尊孔祭祖,上诉教廷。1645年教廷反对耶稣会的方案,1654年卫匡国前往梵蒂冈去解释,到了1656教廷又改为支持,后来换了教宗,1704年又禁止尊孔祭祖,禁用“上帝”“天”,教宗克雷芒十一世甚至发出八条禁约,统一使用“陡斯”(Deus),不能祭孔,不能进祠堂或孔庙行礼,吊丧不许行礼,还不许在家保留排位,因有“灵位神主”等字眼,牌位上有灵魂。所以,这就几乎推翻了耶稣会的路线。到了1715年,教皇克雷芒十一世又颁布“自登基之日”的通谕,重申必须绝对遵守1704年的禁令,所有传教士必须宣誓服从,否则将受逐出教会的处罚。
这件事来来回回,变了好几次,最终这件事也惹恼了康熙。当时,康熙为澄清中国礼仪之争,派遣法国天主教传教士艾若瑟出使,但在收到教宗的答复后,他说:“览此条约,只可说得西洋等小人如何言得中国之大理。况西洋等人无一通汉书者,说言议论,令人可笑者多。今见来臣条约,竟与和尚道士异端小教相同。彼此乱言者,莫过如此。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钦此。”
很明显,康熙的态度从积极互动到冷漠拒绝,最终禁教,从此天主教在中国大陆的公开传播到此结束,长达150年的耶稣会路线结束,部分天主教徒还存留在河北、河南、江南、闽东的农村地区,改为地下模式,多数传教士退到澳门,或者回西方,也就是又回到利玛窦他们最开始进来的地方。
到这里为止,我们说的以耶稣会为代表的,和中华文化长达150年的交融、碰撞的历史,暂告一段落,下次回来要到清末了。
我们可以看到,上面提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有儒家,也有佛教,有支持者,也有反对者、部分支持和部分反对者,也有误读的人。历史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没有一致方向性的存在,那种单向度的叙事肯定是有问题的,必然经过某种角度的选择和编写。真实的历史里同时存在很多种声音,各自从他们不同的角度做出理解。
在这些纷繁复杂的现象背后,有没有相对一致的某种内在理路?它不一定是类似科学原理那样整齐划一的逻辑,而是人们进行理解活动的相通的理路。接下去,我想从诠释学的角度,从“前理解”“偏见”“期待视野”“接受意识”来谈谈这些人不同诠释的背后,所存在的理路究竟如何影响他们的理解活动。我想,厘清了理解活动的深层理路,我们才能对纷繁现象进行适度的提炼和升华,才能对我们当下的理解活动产生一定的参照作用,尽管它并不是精准整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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