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者传记丨晨星闪烁连载（三）：中原空寂寞（上）

编者按：
这是一位七十多岁老牧师的人生自述，亦是他的重生归主之路。从1977年恢复高考的名落孙山，再到闯关东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悲惨生活，这位牧师用自己血泪般言语道出了人生的无尽艰难。而也正是因为这艰难的人生前路，使得他“认识自身的软弱与无能，摧垮他那高傲孤僻的性格”，反而为他的重生归主铺设了一条坦荡的道路。就如同他自己为人生自述所取的名字一样，“晨星闪烁”在他无边飘摇的黑暗人生里……

第三章一一一一中原空寂寞

自老爷岭归来，赖恩如同换了个人，终日郁郁寡欢，口中念念有词，精神恍惚，反映迟钝。士合哥心里明白，分明是坠崖带来的后果，怎敢有丝毫责怪？该遣返的时候了，好歹采蕨期已经结束，林场也无可作之工，万一有什么差错自己怎好向兄弟交待？于是，士合哥当机立断，自己出钱买了张到老家去的通票，与几个挚友到芭拉孜小火车站含泪泣别。

“赖恩，拿着。” 士合哥将一迭不到一百元的钞票放在赖恩手里。

“这是你这一个月采蕨的辛苦钱。” 他话未说完自己先流出泪来，偌大的黑脸汉子，还从未当人流过泪呢。

“赖恩，珍重！要勇敢地活着！像样的活着！”许先哥的感情总比别人优先，话未说出泪先飙出。他话中有话，含有丰富的同情感。

“谢谢先哥……”赖恩语塞了，热泪夺眶而出。

“兄……弟……”许先毫无顾忌紧紧拥抱赖恩，一派热恋场景。是的，许先素爱赖恩，一见钟情，他对赖恩甚至超过女子的爱情。

小韩挤过来握住赖恩的手，深情地嘱告：“赖恩，好兄弟，以后若用得着我们有事回来找我们。”

“唔……”赖恩信赖他的朋友们，并向他们连连点头。

小火车慢慢蠕动轮子，向前移动……

“ 赖……恩，再见……”梅老师气喘吁吁地跑来，赖恩连忙把这幕收在自己的记忆里。

火车还停在枣庄时，赖恩便毅然做出决定：在徐州站下车，转乘陇海线到商丘下，去鲁西南投奔自己的砖瓦师傅一一陈济轩，在那里或者会有生活上的转机。

提到陈济轩，赖恩二年前曾在其门下学做砖瓦，彼因个性暴躁，且因富农成份出身，曾怒打乡绅，而瑯珰入狱，被判二年有期徒刑。出狱后，妻子被乡绅霸占，据理讨回。在狱中遇高人指点，学得此艺。起初砖瓦走红，看价时髦，且手工操作，简单易学，但因时乖运蹇，毫无收成。师徒二人向来交情笃厚，师傅看中徒弟忠诚卖力、不懒不奸，徒弟看中师傅不拘小节、推心置腹。就是这位师傅性格乖僻，甚至反复无常：没有文化、却阅历丰富；没有金钱、却奢侈成风；没有素养，却穷讲礼仪，与赖恩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终究他们还有一层亲属关系（陈济轩是赖恩堂兄的郞舅），因而也就无条件地迁就容忍了。赖恩由于出身卑贱，凡事没有苛求，久而久之养成兼并包容的性格，和陈济轩其实也算是忘年交哩。赖恩此次投奔出于无奈，也出于侥幸，他毕竟涉世不深啊。

师傅全家热情接待这位不速之客。

虽两年不见，轩哥依然谈笑自如，风趣不减当年。这个家虽然一贫如洗，（这个词似乎用的不太恰当）但对赖恩来说却充满温馨，至少他们之间没有隔阂，没有猜忌，只有坦诚信任，真心体贴。这个家除了两年前的丁口：大男孩观景二十岁，右腿有点瘸，二闺女芹妮十七岁，三闺女良妮才四岁，此外又多添了刚生下的男孩金子。总之，加上赖恩可算是七口之家了。他们共处不到七十平方的三间土坯瓦房，可以说住房十分紧张。

“不用担心，只管住下来。”听完赖恩扼要的自述，师傅大包大揽，好像他已胸有成竹。

“正好我们承包河南的窑厂，签订十万个瓦坯子，你嫂子刚生下二小，窑活正缺一个人手，你来恰好顶个窝。”原来轩哥正在运筹帷幄，看来来得正是时候。其实他人穷志不穷，他生来好客，对于自己喜爱的徒弟更是如此。

于是他们立马合计一下：现在麦收刚过，还有近一个月才能到梅雨季节，满打满算抓紧时间还能作八九万个坯子，可净挣千儿八百块钱呢。赖恩好像是个滚进这个家庭的财神爷，点燃了师傅全家的喜乐之光。天啊，谁知道是鬼火，还是财火啊。

在河南省鹿邑县邱家大庄的土窑厂，是一片破败的景象：窑体尚存，却百孔千疮。窑门狼烟迷漫，砖瓦师傅正在赤膊出窑，工人忙碌不堪。具说这个窑盘的规模宏大，一次可烧砖、瓦十数万块，就农村土窑来说可算大窑。他们一次雇佣两拨砖瓦师傅，凉、晒设备齐全。这两拨作砖瓦师傅，一拨是陈济轩他们，另一拨是陈济轩师傅邻村尹庄那批人。他们来到的时候，人家尹启芳师傅已经开工二天啦，他们和我轩哥他们一样也是手工制作，不过他们做的是轮制小瓦。

很快，前期的工序业已完成，第二天他们便投入生产。人工摔砖、转轮做小瓦，早在河南、山东一带代代遗传，且工艺娴熟。唯有人工夹板锤成大瓦的工艺，刚由山西境地传承，而轩哥亦从狱中讨教，近几年来小有成就。手工锤成大瓦，工艺逼真、质量堪比机瓦，且模样、纹质比机瓦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可以假乱真。两年前赖恩从师傅学习其技术，可谓青出蓝而胜于蓝！其实这类粗活技术含量并不高，只要留心、卖力、肯干即可。

他们在大棚内开工砸大瓦的那天，引来不少观众，年壮力强的赖恩赤膊上陣，挥舞着三十磅沉重的大锤，没看出文质彬彬的赖恩前胸堆积，成横练的肌肉，双臂凸出鸡蛋大小的球体，那架式真是不输拳击场上的运动员呢。只见他熟练地从一米四五高的泥垛上取下一片胶质泥片，放入瓦模之上，然后娴熟地盖上模盖，举起吊锤，只听“呯！呯！呯呯呯！”五声脆响，只砸得泥屑横飞。然后陈济轩师傅飞速掀开盖模，把成型的大瓦翻倒在特制的凉瓦板上，再由芹妮双掌横托两块成品大瓦，飞奔晾晒厂。如此，便完成一片大瓦的制作工序。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钟，严然一套优美体操，尤如仙女散花，使人欣慰不已。

一天十二个小时下来，累得赖恩盔歪甲斜，但终因收获一千多个大瓦坯子，而乐以忘忧。休息之前师傅带领大家瞻仰未来，如照今日成效，老天爷赏给一月爽晴的天气，可出瓦三至四万，除了吃喝开支，纯盈利最少可有三千元的收入。那年头三千元可是一个天文数字，所以这一小班带着喜悦的构想，香甜地进入梦乡。

接下来果然天随人愿，一连十几个大太阳，赖恩这一小班的凉瓦棚腾腾上涨。看到丰收的果实，大家喜随颜开。赖恩趁饭余的短暂功夫，抓紧时间与邻舍尹启芳师傅聊天，从他得知用转轮作小瓦的工序，是传统的工艺，依靠匠人的手感和丰富的想象力，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几乎是一个合乎某个逻辑的模式，将转轮上边的泥筒，搬到阳光下晾晒，等到半干时才将之掰成四等份，这就我国传承的小瓦工序。赖思由此悟出：无论是转轮的小瓦，还是模板锤砸的大瓦，和泥盘垛都是关键。

赖恩起初跟师傅学艺，开始就是学和泥盘垛。这看似出体力的粗活，但里面十分讲究：一踹二揉三劈叉，四铲五摔六滚滑，最后才是堆砌长立方体泥垛。成品泥垛实质上就是胶质的泥晶体，这种胶体泥块，人和衣躺爬其上，也不会有丝毫的泥污。所以，用它制作瓦片的原型，再放入烈火窑中冶炼，便可成为挡风避雨、遮酷晒、防寒冷的理想瓦砾。用这种工艺可制作形形色色的陶器、瓦器，甚至敲击的乐器。（古人有击瓮之乐）

开始时，和泥之工，超想象的沉重、超负荷的劳力，一天下来筋痛骨酥，浑身酸疼胀麻。赖恩虽出身贫贱，但可是书香门第，自幼读书几十年不易其行，哪里受得了如此折腾？于无人处时难免唏嘘黯然，但若干年后，自己作起传道人来，每次论及上帝的主权与拣选时，方才恍然大悟，拍掌称奇！生命之道若非自己经历、考量、醒悟、享受，那永远都是知识和仪文，唯独亲身历炼、参悟方为生命大道。至高者若不离开宝座，降卑为人，亲身担当世人疾苦，亲自品尝十字架苦味，又何尝能将生命之道浇灌肯相信的血性之人？！与主联合就是甘饮其苦杯，甘负其十字架，历主之所历，活主之生活，方能做主耶稣话语的出口……这自然是后话，因为赖恩当时的眼界尚未被主打开，所能看到的只能是属地的瓦块。

一日中午时分，闷热难当。突然狂风大作，黑压压的云层由西南方向直扑过来。

“赶快收瓦！” 陈师傅火遼一般地跳起来，直奔晒瓦场。

“轰……轰隆隆……”几声闷雷平地而起，随着耀眼的电闪似乎要把地球劈为两半，硕大的雨珠兜头浇将下来，这一切来的突然，令人防不胜防。

赖恩他们龟缩在自己休息的窝棚，陈师傅一边擦着满头、满脸、满身的水珠，一边轻轻叹息： “嗳……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是啊，人千打算、万打算，不如老天一打算。”轩嫂抱着金儿，望着满晒坊被雨打碎的瓦片，满心疼惜，但又莫可奈何。

“可惜了，半天劳作，顿成泡沫。”赖恩若有所悟，摆手耸肩退到草铺上躺下来。

“天宫叔，天宫叔（赖恩的乳名），这下好了，可以休息讲故事啦。”良妮拍着小手，天真烂漫地向着赖恩傻笑。

“你懂啥！小孩子家。” 芹妮责骂妹妹，不过那口吻应该包含着什么。

“呜……”良妮读懂姐姐严肃的眼神，伤心地哭了。

“好啦，俺妹乖，懂事。”观景一瘸一拐地过来抱起妹妹钻进厨房。

整个家都随着倾盆大雨进入郁闷中，这才刚刚开始呢。

那个夏天大部分都在阴雨霏霏中渡过，对于做瓦的手艺人来说简直就是善意的折磨。但人傲不过天，也只能随遇而安。济轩哥不知从哪里搞了一付扑克牌，一吃罢饭便唏哩哗啦地玩弄起来。我们这一小班够手，还多余芹妮哄孩子、作杂事呢。两天一过，赖恩觉得好无聊！平日干起活来，倒能忘记烦恼，但这样天天玩耍、循环往复：吃饭、打牌、聊天、睡觉真的憋出病来。赖恩隐约感到和这一群胸无大志的人，一起消磨时光并非长久之计，但人困潭溪真的奈何不得。因来的匆忙，又因环境所限，手边无书可读。终日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为了不让兄嫂察觉，自己强作欢颜，殊不知心内如汤煮火烧。尤为甚者，轩兄脾气暴躁、性格或冷或热，且口中常伴秽语，令赖恩招架不住。尽管轩哥不是冲着赖恩，有时向赖恩竭力控制或者存心迁就，但赖恩仍觉苦不堪言。憋急了，赖恩就跑向尹启芳那里占避，但轩哥不悦，赖恩只能忍气吞声。

最使赖恩忍受不住的是轩哥用污秽、粗暴、卑劣的手段打骂嫂子，其恶毒不堪入耳，其暴戾不堪入目。他常常将嫂子他嫁之丑闻揭短侮辱，这些无不加添赖恩的厌倦感。于是无限的寂寞如同地狱之火无情地袭来，但命运之索将他紧紧地绑在顽石之上，使他无法摆脱。另一方面，赖恩打心眼里同情、怜悯这个家，他们的存在、组合、生活、配搭实属不易。他们和中国千千万万个家一样，都一起背负着人类的罪恶，承受着因罪而有的审判。他们的误觉是由于他们的无知，而他们的无知又出于他们的堕落。那个时代并不是哪一个人，哪一家的遭遇，而是全人类的共鸣。从人的良知角度，赖恩肯定轩哥这一家人良善的一面，但从根源来挖掘的话，他们的确活得迷茫。当时的赖恩只能作礕上观，因为他自己都无法从绊羁中释放出来，又岂能看清轩哥家里的路呢？

由于连日普降暴雨，瓦场一片狼藉：作坊积水，可作养鱼池。窑体塌方严重亟待修缮，晒瓦场更不用说，更为悲者赖恩他们的晾瓦棚，因年久失修，昨夜在特大暴雨冲击之下居然倒塌一角。陈师傅堆放的大瓦坯，损失的十有三四，缺边掉拐、齿牙咧嘴惨不忍睹。赖恩与师傅观之垂泪，他们百思不解，天哪，究竟原因在哪里。当时赖恩当局者迷，现在赖恩不解自明，至高者要造就一人，岂能使他安享世界？而世界又岂能容得下他呢？

面对残酷的现实，赖恩他们最好的抉择就是撤离现场，返回原藉。刚硬的赖恩已横下一条心，宁缺毋滥，宁死也不空手而返，他要践约他的口号：大丈夫不鸣则已，一鸣必要惊人！老天爷果能使赖恩如愿以偿吗？衪修理的手仍伸不缩。等待赖恩的将是超然的荒凉与寂寞，唯独可惜了陈师傅、尹师傅他们的作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在鲁西南菏泽地区曹县阎店楼镇，有一个陈楼寨村。这个寨子好几千人，虽然经过时间的洗刷，仍然保持着古色古香的原始建筑：小巧雅致的四合院、雄风犹存的走马门楼，挺拔高大的沙质梧桐，伴随着院墙猥琐的鲜人掌，这一切的布局令人置身于武侠小说的避暑山庄之类的武林圣地。四门残留的厚厚高大的土城墙、更增添了寨子的神秘感。像这样硕大的寨子当初四门紧闭的话，恐怕不会亚于《水浒传》上的祝家庄。

为了生存，赖恩只好蜗居下来。不过寄人篱下的滋味，赖恩不是首次品尝，关外一行半年之久，他为已经历了亲酸历程，人在矮檐下岂能不低头？不过还好，轩哥一家对他情有独钟，爱护有佳。只不过贫困人家百事哀，赖恩只能和他们一起清苦、一同面对、一同担当。幸亏赖恩在父家承受过艰穷的训练，辛苦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了。每当轩哥在饮食上对赖恩特殊优惠时，赖恩深感愧疚，总是锁眉叹息。为了回报知遇之恩，赖恩手里的那点积蓄早就花光了，但他对轩哥全家的爱情只能深铭五内。

一日赖恩拥玩金儿，想到自己孑然一身，自己与老父天涯海角，无从敬养，而且又前途渺茫，不仅仰面凝思、含泪叹息。不料这不经意的微妙变化，被轩哥、轩嫂看在眼里，轩嫂急忙走过来将一块粗糙的自织毛巾递过来，她瞅赖恩的眼神充满母爱，赖恩竭力地控制自己，轻轻地说：“谢谢！”

“兄弟，”轩哥有些激动了，他拍着胸脯，发出‘咚咚’的响声。

“只管安心住下来……就是讨饭，我们全家也甘愿养活你。”他和轩嫂都飙泪了。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呜呜呜……”那男子汉忍悲不住地哭出声来。

此后，赖恩反到平静下来，白天哄哄孩子，孩子熟睡时便拿起扫把打扫庭院；夜晚雀鸟归巢时，便向着几个孩子讲讲故事以作消遣。不要看赖恩平时有点口吃，但口材不让萧和，讲古论今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因他成心要将他的爱浇灌下来，以弥补对他们的亏欠。这样赖恩活在他们中间，倒也相安无事。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酷暑到来。老天爷并不因为这地区人民的贫穷，就手下留情，炎热起来使人喘息难当。

一日，轩哥轩嫂换了身干净衣服，轩哥手推破旧的飞鹿牌自行车，大梁上横跨着良妮。轩嫂头顶一块蓝色毛巾，手挎斗篮，篮子里装满了白面馒头，说是赶集串个亲戚，临走时把熟睡的金儿托负给赖恩，还说晌午前就能赶回喂奶。赖恩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因为抱金子、哄婴孩，赖恩这一段时间已经学徒出师了。

金子这孩子睡相真美，就那脸型活像一锭金：尖尖的眼梢、弯弯的眉毛，嘴角微微翘起，衬托着两颊甜甜的酒窝，加上芹妮给他搽抹的浅浅红晕，真的堪比玩具店中的橡皮娃娃，难怪轩哥轩嫂爱的死去活来。别看娃睡相美丽，但他哭闹起来，也是骇人听闻。看哪他醒了，正使劲地闭着眼睛，搓着胖胖的双足，舞动着莲藕般的玉臂，张开小口拼命地嚎啕起来。那架势直哭的天翻地覆、日月无光。赖恩纵有千百斤力量，也奈何不了他分毫，只有使劲摇弄窝篮，嘴里学着轩嫂唱起儿歌来。

突然，一个成语闪现眼前：百无聊赖！此时的赖恩，手忙脚乱，正苦无良策。邻居平嫂闻啼赶来，熟练地抱起金儿开怀喂奶，赖恩赶快知趣地躲到一边。别看平嫂个头小，就凭她那略带红晕的乳头，足能止住金儿的哭声。原来平嫂的头生儿子才刚满月呢。金儿吃饱奶便又酣然睡去，赖恩深情地感谢平嫂，其实她比他至少要小十岁呢。

中午时分，一阵小雨过后，便又云过天晴。轩哥轩嫂仍无踪影，幸好观景兄妹从田间回来，由芹妮抱着金子再到平嫂家找奶，赖恩方才免于为难。黄昏天气更加闷热，赖恩抱着金子满院转悠。

“兄弟，急坏了吧。”轩嫂人未到家，那泼辣的声音倒先闯了进来。

“嫂子，你可回来了。”赖恩一边把金儿放诸怀中，一边赶快擦汗。

“啊，真是度日如年哪！”轩哥搭讪着，学着赖恩的口吻，抖动着旱烟袋，向着赖恩挤眉弄眼。哭笑不得的赖恩唯唯诺诺，无限的惆怅与寂寞使他充满劫后余生的感觉。

夕阳西下，晚霞烧红半边天。古寨炊烟袅袅，牧童归来，夹杂着村姑甜蜜的银铃般的笑声，为这神秘山庄增添生命的魅力。看着这群娇健美丽的村姑倩影，赖恩思绪万千，在他青春还在燃烧的时刻，心中那种惴惴的、微妙的情愫正在释放出无法言喻的东西：那就是情爱。她们远远的向他投来深情的一瞥，但又都隐藏着疑虑与不屑。之前，轩哥的母亲、赖恩七十岁的表婶曾为赖恩四处铺设鹊桥，虽引来无数蜂蝶环绕，但终因成份、贫穷而尴尬作罢。尔今，竟管取消成份论，但现代的姑娘们都缺少寒窑的心志，天下老鸨一般黑，爱情也在向前（钱）看，人性统统一样。

鲁西南晚饭做的都很晚，人们一般一天二餐，早饭大都在九、十点左右，而晚饭就会推迟至二十点左右，赖恩开始去时很蟞扭，住长了也就习惯了。当天光尚未退去时，轩嫂将金儿放在赖恩怀里，赖恩抱着孩子百无聊赖仰起脖子去看鸡上架，这倒是打发时间的绝好方法。

轩嫂开春喂养三十几只鸡仔，到目前只剩下二十几只。它们身体发胖已出落成三斤左右的大鸡娃。鸡群里，红、黄、白、花、麻，形形色色形成可观的体系。轩嫂为鸡群在屋檐之下，用木板做成小巧的鸡笼，用一根长长的木棍，依靠着墙体，作为群鸡上架攀爬的阶梯。每晚鸡群栖息都要有一番爬竿表演，虽然它们个个身姿娇健，甚至身怀绝技，但由于它们仍是无知的畜类，更无谦让帮扶，亦无秩序规矩。所以，每晚鸡上架都是一场难得的好戏。那日晚风习习、天光渐暗，鸡群争先恐后踊跃爬竿“抢夺”栖息地。它们个个奋勇当先，各不相让，甚至互相排挤、撕打，公然以强凌弱，好一场“小高地”争夺战，直打的昏天黑地、日月暗淡无光。

赖恩抱着金儿，依傍院中的大榕树，凝神观战。一招一式、一举一动赖恩都提高分析，拟人记述。晚上于灯光之下写成日记“鸡上架”短文，虽然时隔数十载，但却能历历在目，品味尤新。像这样无聊的文字、两年来赖恩一共记载了五大本，它们虽然早就成为垃圾，但对当时无聊的赖恩来说，确实是宝贵遮掩。

下边是重现当年《鸡上架》短文：

“群鸡饱足而归，争赴栖息板架。架高梯危，竿滑窄小，如鱼贯而上，则平稳顺快；如争抢夺险，则攀爬艰难有如蜀道。况天色灰暗，鸡目浑沌，晩则夜盲，鸡目寸光矣。有‘鸡公’者雄伟粗犷，毛赤而体壮，冠红而翘楚，身披霞珮，波光鳞鳞，佇足之下，严然鹤立鸡群，它挺胸昂首，傲视群雄。只见它巡视鸡群，张膀拍翅，口中‘咯咯’有声，大有威迫群雄之势。一只灰褐色的小公鸡捷足先登，脚履虽然快捷，但尽显风流傲气，一只‘黑妮’展翅腾身跨越尾随而上，灰褐公鸡俯身嬉啄‘黑妮’，冷不防的干预至使‘黑妮’扑哧飞落而下，而挑衅者也一齐跌落下来。

金黄色的‘鸡母’、拍打双翅，搧展而上稳稳落在爬竿中间，发出‘咕、咕’的喉音，像是对自己的鸡娃发出命令。随即有几只‘白翎’女士趁机跃上，跟随它们的‘母后’稳入‘后宫’。一只硕大黑麻母鸡，见机展翅登上爬竿，尚未立稳被突然凌空而下的公鸡‘黑袍’怪客抢占先机，两位先后登上鸡笼。立足甫定，‘黑袍’被它们的母后狠命啄下，可惜怪客竟落的徒劳无功，坐失先机。此时，两只‘黄衣淑女’镇静从容，踏上爬竿，但鸡公似乎急不可奈，‘嗖嗖’两声飞冲而上，拦黄衫女郎与‘云巅’之中，好一个惊险镜头！鸡公稳坐宝座后，黄衫淑女们方才依次入座。之后，‘黑袍’怪客似乎吸取前车之鉴，跟在几只‘麻姨’后边，似有歉意，最后他们终得如愿以偿。一只瘸腿母鸡，轩嫂说它是从小时被顽皮犬萌萌咬伤，它以毅力拼搏，倒也活得潇洒自在，就是晚上爬入鸡笼时十分费力。轩嫂称它为‘铁拐李’。铁拐李很有自知之明，明知自己没有竞争的能力，一直等待良机。它小心翼翼，借着翅膀的旋力，一只腿跳上爬竿，很艰难地跳跃前行。‘麻二痞’是鸡群中出了名的无赖，每次都有意无意的欺侮弱小群体，明知自己无法与鸡中强者抗衡，所以每次它都放在上架的队伍后边。夜幕徐徐降下，‘二痞子’瞅准时机抓扑登临，行至‘铁拐李’身边便狠狠将其挤落下来。可怜的‘铁拐李’，勇敢地抓竿跳上，因为夜幕降临，机不再来呀。‘二痞子’行径激起群愤，鸡群发出‘咯、咯、咯’的呐喊，‘二痞子’虽然登上鸡笼，默然蹲下，表情万分尴尬……”

赖恩于昏暗的灯光下，写完《鸡上架》短文，心中反而释放得多。但那种莫名其妙的寂寞感却有增无减，这使他想起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尽管是风月无边，但对作者自身的空虚无聊毫无改变，文字遊戏，充其量不过是遮眼的云烟而已。

“夏日炎炎似火烧，村夫农归无处逃，喜盼金乌坠大地，球星表面仍温高。”这是赖恩当年日记中幸留的一首打油诗，虽然韵律套用施耐庵《水浒传》的名著，但仍因酷热引起，随信手拈来。赖恩与众人一样，无法入睡，转身登上村头大堤，一人郁郁独行于绿荫之下，阵阵热浪扑面袭来，令人敌挡不住。

这条绿色长堤是鲁西南人工圈成的水库大坝，是政府计划中的一个庞大的水利工程。只可惜，地区年降水量一直偏少，至今仍是湖底朝天。但大坝巍峨雄伟，成为连贯山东、河南两省的绿色扭带。为了防止黄河古道水患荼毒，此堤北至菏泽、南边衔接黄河古道。由于大坝是水利部门特级保护项目，因此几十年完好无缺，勤劳的山东人民在其上植树造林，大堤成为鲁西南的一条绿色通道和景观。

几年前赖恩随堂兄初到宝地，就是被这条绿色“土龙”深深吸引。当晚正值月望，满月当空，浩然长明，宛如银盘悬于半空。大堤之上，寂无行人，偶尔于丛林乔冠之中，有情人激情拥抱，赖恩自然是视若罔闻。赖恩于丛影之下，向着延伸的黑色夜景踽踽独行。没有任何惧怕感，只有无限的惆怅与寂寞……

突然，屈原《离骚》中的名句浮现心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现在的赖恩极能体贴当年诗人屈原努力追寻他心中的美梦，但眼前一片模糊迷惘，他心中的太阳究竟在哪里？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时不我待，又奈何哉！正如岳武穆《满江红》的名句：“……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想那岳飞时值壮年，豪气万千。目睹胡人猖獗，攻城掳地，屠杀人民，逼迁宋邑、掳走二帝，哪里奈得住一腔热血？但奸臣当道，宦官弄权，岳爷虽运筹帷幄，勇冠三军又能如何？只能怒发冲冠借词发挥了。

赖恩不知不觉，已蹀躞行走四五里路，满树知了长鸣，蟋蟀躲在草丛纵情歌唱，它们似乎同情赖恩处境，同心合意唱和慰藉。赖恩无意中回到妈妈的神面前，一股灵感飘然而至，便效法古人月下之法，掏出随手携带的纸笔写下他的心路历程：不怕别人说他拾人牙惠，毅然填词一首。

满江红
月光如泻，银辉洒，万物不惊。独行侠，愁锁眉间，天险几人行？涉足中原空寂寞，策马嘶鸣浪子心。须面对，无怨也无悔，浪淘金。
神命定，无需拼。必顺从，享安宁。忍性饮苦杯，上帝经营。纵然破碎千百回，雾散方识病中吟。猛抬头，直观云上太阳，永光明。

赖恩不知什么时候回到芦居，只知月挂中天，银河倒转了。他在摇曳不宁的灯光下，修改了《满江红》中的几个错字，狠命拍死几只蚊虫，便带着浑身臭汗和衣睡下，不久便进入梦乡。

图片来源（Image Credit）：Johannes Plenio via unsplas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