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者传记丨晨星闪烁连载（二）：采蕨者之歌（下）

接下来第二天的采蕨，士合哥特地请了位年轻的向导小杨。小杨二十五六岁，安徽砀山老乡，其实他从关内特地赶来采蕨，他从廿岁那年每逢这季节必过来采蕨，也算是同路人了。小杨的姐姐家住在这山沟里，姐夫是林场工人。小杨年少力壮，活泼可爱，对这地形了如指掌。小杨说要带我去一个美丽的地方，说不定我们可以满载而归。

他们顺着墨河逆流而上，渐渐地进入五里雾中……一小时之后，他们来到芭拉孜的咽喉之地：只见群峰争雄，山峦迭翠，怪石嶙峋，山花烂漫直看得他目不暇给。他们拐进一个山坳，进入一条狭小的甬道，两边石壁硝立，万丈陡崖。仰望天际，一线光明飘忽在万刃之上，宛如一线天再现。很快我们便破茧而出，恍惚中我们已然立于峰巅之上，放眼望去一片呈葫芦形状的深壑跃然眼前。

“这是葫芦谷，又名桃花谷，是长白奇观之一。”小杨兴致勃勃地介绍，看得出他深爱这里的山水。赖恩似乎被眼前的奇景所震慑，不由得注目凝视：宏观之下，云雾蔼蔼，丛林茫茫，大有深莫可测之感；微观之中，百鸟争鸣、百花斗艳，胜似古人山水墨画。好一派迷人的风光！赖恩有此奇遇，感到自豪，虽贫溅潦倒，空乏其身，但有此享受，夫复何求？

踩着幽径，踏着阡陌，他们小心翼翼下到谷底，更是一番意境，若非当头的娇阳肯定以为仙境入梦来呢。葫芦谷约二千平方米，中间有一汪水池，里面碧水蕩漾，波光粼粼，拳拳的莲叶滚动着一颗颗亮晶晶的水珠，把瑶池点缀的神秘可爱。

瑶池怀抱两株高大的垂丝柳，（注：赖恩戏称这片水池为瑶池）那剥落的树皮、古老的树洞无不见证它们的年轮；池旁两肋遗下断壁残垣，从零碎的瓦砾看，若干年前有人在此隐居过。如果无人干扰、破坏，他们的生活一定安逸美好。因为它具备了优雅闲致、神仙美眷的环境和深居浅出的条件。就是用现代的目光，当年的隐居者也是一流的设计高手。

瑶池周围几十株桃树，花繁叶茂尚未凋零，大有桃花源的盛景。这儿是人隐居的宝地，避世的世外桃源啊，只是缺少耕夫扶犁、童稚壶浆。倘如加上少妇厘织、药农炒茶，真有妙趣大增的感慨。赖恩自幼喜读隐世遁居的名著，诸如三国孔明的卧龙居、浮海隐世的范蠡舟等，都是人逃避世尘喧嚣的妙招。但现实残酷、人心叵测，真正的世外桃源只是一个想象而已。

世外桃源是赖恩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佳境，每遇此幽境他都不免设计一番，虚幻一番。虽过幼稚虚无，但也能占时满足人心的渴望。陶渊明通过丰富的想象力，借着诗人精湛的才艺、勾勒出一幅美丽迷人的桃花源，它之所以快炙人口，是因为众人同有的渴慕和梦想。虽然大家公认这是梦幻，可大家还是追逐它的存在。抑或它真的存在？这也谓可知。

但眼前的佳境确实深深触动赖恩那颗飘浮不宁的浪子心，不由他心猿意马暇想联翩：若不是今日交通发达、木石采伐无度，这里确实是一块隐居的宝地。就地取材支搭窝居，镐斧垦伐，筑一地肥土；巧工营造，建一片菜园。栽果园，育花木，早享牛耕之乐；闻鸟啼，观雨虹，挽抚木琴而歌；敲简吟诗，对酒当歌，何其快哉。终日不闻是非事，是人淡定之福；抽身远避罪恶争，是人平安之福……

“赖恩哥，快来看！”小杨稚声稚气，招呼赖恩采蕨。在一片草地边，一群硕大的鹿头蕨向他们快乐地点头，显然小杨不愿独吞这片蕨场。

 “谢谢你提醒我，不然我真的忘记我是采蕨人了。”赖恩很感激地说。很快地他们采满了一篓。

 “我们休息一下，吃点干粮，准备回去。”看样子小杨是赖恩的队长，而他只关心采蕨，对其它的事都显得无所谓。

赖恩和他的蕨友并肩躺在绿草如茵的水边，也在一株花枝展招的桃树下。身边美丽的野菊花伸手可摘，开口可吻。小巧的蜂儿哼着自在的小调，掠过赖恩的耳畔，牢牢地爬在花蕊上，殷勤地工作。

“你说，我们在这里长住久安该多好。”赖恩试探性的盯着小杨。

“我只知道赚钱、回去养活老婆孩子。”小杨答非所问，心不在焉。

“哎，老兄，你结婚了没有？”小杨突然心血来潮。

“没有。”回答得干脆，简直味同嚼醋。

“老大不小、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小杨一磆碌爬起来，他有些好奇。

“人长得漂漂亮亮，为什么不结婚？”小杨有气无力地抗议着。

“没有人愿意嫁给我。”

“怎么会呢？”

“唔。”对话不欢而散，赖恩翻过身去，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水池边一阵微风吹来，几片花辨跌落在赖恩身上。曹雪芹笔下黛玉葬花情景浮现出来，撩拨了赖恩的心悸，他知道自己蓬勃的韶华已经随流逝去，泼水难收。除非神迹出现，否则……

回到林场，赖恩忘记疲乏，伏在炕头挥笔疾书，他要把今天的奇遇写在日记里。他这样写道：“……今日的遭遇太过神秘化，那旷古绝今的美地如同仙境，是我今生仅有。我以为我进入‘桃花源’圣地、它所展示的古朴、洁净然而又十分神秘的风貌，严然飞越历史……然而它被破坏了……显然这奇幻的梦境也破灭了……。”赖恩带着遗憾在憧憬中睡去，或者他的心早已飞向神往的“桃花源”呢。

采蕨很快进入尾期，很大区域内蕨菜都被采摘一空。向导小杨也无计可施，唯一的办法就是翻越老爷领，到遥远的山梁那边荒无人烟的地方。那可是采蕨绝佳的处女地，小杨如同发现新大陆，第二天便带赖恩兴冲冲地出发。翻山越岭本是年轻人好奇之心，何况卅岁的赖恩精清神爽，不甘示弱。他们此次似乎不是采蕨的拼搏，而是涉险的较量！

老爷岭乃属长白山支脉，主峰海拔三千至四千公尺，当然他们会避开主峰选择较底矮的侧翼。不过这次行动绝密，只有小杨和赖恩两人知道，因为涉险之事士合哥绝对反对。因此他们此次带足了干粮，天刚亮便踏上征途，向着神秘的老爷岭挺进。一个采蕨者居然涉险攀登，是颠？是傻？还是可笑？至今想起来赖恩仍觉后怕，但那毕竟是他真实的履历。

他们沿着阴森森的山根向前挺进，一条巨大的溪流绕山而行，因为不是雨季所以涧底清晰可见：涓涓细流缓缓流动，有时它们汇聚一沤清池，俞显宁静雅致；有时它们穿越巨大石块，迸发出白色浪花，发出震耳欲馈地咆哮，令人赏心欲目暇想联翩。只是无数鹅卵石、大小不等、形状不同、颜色各异，但都光滑可爱。大有入宝山、享奇珍的感慨！

赖恩一时兴起，欢喜若狂奔入涧中，俯身捡起两块如宝如珍把玩不止，只见奇石滑润如脂，其中颜纹清晰如云，这样的手感、观感并不亚于今日的雨花石，可惜尽被弃置在荒山野岭无人问津。若是落入匠人之手定会成为赏玩之宝！

目睹造物之工运作奇特，如此细腻润滑，何曾想到竟藉着温柔流水，漫长时间的淘冶、触吻，在不知不觉的幻觉中冶煉而至，真的匪夷所思。诸不知，这些美而惠的造型，巧而润的色泽居然是通过温柔的爱吻而巧夺天工！谁曾想到它们的原型居然粗糙顽劣、三尖八棱。水流的浸触如喙吻之柔，如母手之慰，毫无暴力的摧残，决非无情的敲打，但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潜移墨化的雕磨，居然使之呈现的如此佳美，可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亦非一时之功。

赖恩触类旁通心有所悟：那顽石的原型不正是每一个罪人的写照吗？上帝不使用那些天然的生命，也无法把这些天然的东西拼凑在一个模型里。上帝要通过祂的无限与全能，按着祂的旨意塑造成为合祂心意的器皿。这些宝贵的含意对当时的赖恩来说，只是昙花一现，但他却能隐约嗅到这真理的馨香，因此，他郑重地将一块鹅卵石放进自己贴胸的口袋里。

不久，他们来到长白山山麓，此处虽不是老爷岭的主峰，但也嵯峨雄伟、怪石嶙峋。尤其山根之下陡峭挺拔，加上灌木幽森，只闻淙淙流水，却不见溪在何方。群鸟聒噪，百花斗艳，仰视峰峦迭翠，静观巨石峥狞，身置其境不由得浑身起满鸡皮疙瘩，令人战粟不已。向导小杨显得十分老练，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涉险，也不是第一次登山，对老爷岭他好象成竹在胸。

“老兄，不要紧张，爬上去你才会大开眼境哩。”他的挑战使赖恩勇气大增，不仅自忖道：“我岂能输给这小子呢？”嘴上虽这样讲，但心中发怵，不免抬头端详横梗在眼前的山梁，只见此山耸立云端，山石荒凉可畏，其陡峭约有六十度，高度超过一千米。整个山坡少有树木、没有摸爬的痕迹，更缺少攀登的脚窝。看到这些赖恩心中顿生悔意：一个采蕨之人为何冒此风险？山那边是否有蕨？即便有蕨可采冒此风险是否值得？一连串问题交织在赖恩脑际。

 “赖……恩……快……上来！”小杨的声音几乎是穿云而下。赖恩猛抬头，只见小杨已立于百米之上的山腰之中，正甩起手中的帽子，向自己频频挥舞。于是，一股傲气油然而生，沸腾在赖恩的血液之中。血性既已萌动、理智哪里能控制的住？赖恩负气地紧了紧腰带，学向小杨的架式，猛抓凸出的巨石攀爬而上。

涉身犯险，原比想象之中要困难的多，何况赖恩平原中长大、有关登山之术赖恩毫无经验。今日既已触险，岂肯罢休？起初在山根百米方位，尚有坡可凭，有茎可循，有藤可抓，且体力充沛，所以得心应手，进展神速。遥望小杨猿行鹤步，步娇身捷，已早立于云端之中，有如武士倩影，足可鼓舞士气。赖恩紧步后尘，向着云缠雾绕之处奋力迈进。他将身体紧紧贴着山体，努力伸手抓住上方的石块、或根茎、或藤条，俟抓紧之稳固后，将左脚稳踏支点，直到万无一失，然后方敢迈出右腿将整个身体提升到合适的高度。右脚必须寻到新的可靠的支撑点，这样便完成了全套攀登的过程。在运行中步步当心，式式谨慎，每招每式步步为营，倘若任何环节出现屁漏，则满盘皆输，后果不堪设想。赖恩现在回忆当初所为，哪里是 “攀登”，简直是爬行。

经过大约二十分钟的努力，赖恩的登山进度已入惊人高度，登山者的努力立竿见影，不知不觉赖恩已登攀约二百米的高度。在一个适合的凹体里，赖恩稍作休整：他扶正背上的篓子，从容地擦了一把汗，他感觉到他的后背被汗水湿透了。日光当头射来，赖恩稍觉晕眩，漫不经心回首一瞥，发现自己竟悬空在七十层楼的高度之上，熏风拂面，陡崖掩体，赖恩顿时心跳加速，惶恐之致！天哪，何险可依？何言可表？赖恩无耐之极，只能伏于山体之上，闭目叫苦。

须臾，一只红蜘蛛顺着石缝向赖恩的鼻尖爬去，它竖起触角阴险地偷袭过来。书本知识告诉赖恩：这小东西的尖喙可是蓄满毒汁，被叮咬之后会痛痒难忍，此时赖恩已无暇运动肢体，只好蹩足一口气，运用少林功夫的吐纳之术，居然把这小东西喷得惊慌逃走。赖恩庆幸自己东施效颦战胜毒蜘蛛，不禁会心地笑了。回首间，赖恩突然发现，一株蓝色小花在自己的前的湿地上茁壮开放，由于太近距离的观察：它的颜色蔚蓝可掬，它的娇艳堪称国宝，它有天的色泽，它有海的气度，却绽放在名山无知的石缝中，被菌草羞辱，被昆虫践踏。假如把它放大欣赏，则有倾国倾城之貌也。

喘息之后，只能向上。因小杨已失踪影，估计他已越山而过，正在大把采摘肥蕨呢。蕨菜的诱惑令赖恩力量倍增，他窜越而上，似乎比刚才得心应手，磳、磳几下攀爬数十米，正当他得意忘形之时，一块在他右手抓紧的石块突然“咔嚓”一声裂断开来，而右脚尚未站稳，左脚蹬踩的山石突然塌方……说时迟那时快，赖恩的全人若坠五里云中……

下坠的赖恩大脑一片空白，已失去任何思惟！没有挣扎，没有活动，任凭一百多斤的躯壳疾骤沉落，十米……二十米……五十米漫漫高度毫无拦阻，甚至没有丝毫磨擦，简直有如凭空跌落，当时之下令人瞠目结舌！

但神迹之事瞬间发生：一株鸡蛋粗细的石缝中的侧柏，不偏不倚恰好挡在赖恩的胯间，被赖恩稳稳骑上，侧柏负荷赖恩的身体，向下倾斜八十度，又再度反弹上来。这本身就是一个神迹，试想赖恩的跌落为何不是仰跌？如是则悲剧定矣。再者山中松、柏之类凤毛麟角，这棵罕有的救命侧柏，刚巧长于赖恩跌落的胯中，未免太过奇巧！赖恩惊魂甫定之下，双掌扶于石壁，胯下侧柏摇弄于千刃之上，兀自摆动浮沉，机遇巧合天造之工！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赖恩头上的帽子、背上的药篓正顺着陡峭山崖缓缓滚落而下，竟然没有任何阻拦挂住它们。若是俯前式坠崖，又是手扶滑壁，那么帽、篓如何脱落？只有手臂下滑击打帽子，帽篓方能自行摆脱，诚如推测，为何又不是仰跌坠崖？即便是俯前式坠崖，那么前胸臂膀的衣服自会因滚落磨擦而破，可赖恩身体无一伤痕，衣服无一破损。如此奇妙恩遇，赖恩手扶石壁沉思良久，终不得其解，只见帽子、药篓许久方才滚落崖底。

赖恩实在不知如何下得山来，他坐在山脚下溪边、茂密灌木丛中的磐石上，第一知觉自己还活着。倘若从二百多米高处摔跌下来，而山脚下磐石林立，恐怕自己早已是粉身碎骨。值此荒山野岭，连报信之人也无一个，倒便宜野兽了。赖恩越思想越害怕遥望山腰云绕之处，侧柏仍然屹立云中，只是显得渺小之极，但它的拯救却永远活在赖恩心中。当时跌落之际赖恩尚能平静不惧怕，但现在却由不得哆嗦起来，浑身抖个不停，真是后怕无穷。

不过，赖恩现在总算明白了：那是上帝的旨意，祂安排的苦杯自己岂可不喝呢？祂打碎了，祂必缠裹！祂的拯救是奇妙的，是及时的。祂的恩典是够用的，祂的能力是在人软弱的时候显得完全。

休息良久，赖恩逐渐恢复平静，思想东北一行充满无限的挫折感，不禁悲从中来，索性怀中掏出笔和记事本，在斑斑泪痕中间毅然写道：“余生不逢时，卅载韶华尽付东流，塞外历练苦不堪言。山穷水尽尝遍阴间亟苦，粉身碎骨幸免死神之手。徒手拼搏空如也，难慰赤子心！”

并附采蕨者之歌以明浪子之感慨：

采蕨者之歌

采蕨南山中，乌鸣万壑空。群雄争优裕，拳菜郁葱葱。
釜烹筵少有，孔方振金融！村妇喜采撷，经典饱富翁。
命悬断崖处，泣声疑东风。古人弹筝处，历来史不公。

采蕨老林中，翠柏映蒼松。鼠戏云蔽日，蛇盘古树丛。
奔波忘餐宿，回家几人同？夕阳西斜去，蕨人忘归踪。
红石觅乡处，绿水导行童。错入桃园地，疑是梦境中。

采厥深谷中，人微志不穷。浪子惊塞外，骨肉不相逢。
命乖知材疏，逢塲作戏容。曲身摘鹿蕨，仰面悲如鸿。
天高人事远，志大竟如虫。无须探真妄，神人苦不通。

图片来源（Image Credit）：Johannes Plenio via unsplas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