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4日

19世纪来华的斐尔德:从宣教士到女性主义者(三)

作者: 临川 | 来源:基督时报 | 2023年05月12日 1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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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尔德:从宣教士到女性主义者(三)

一、在潮汕宣教的第一阶段(1873-1883)

(二) 男校和客家事工

除妇女事工成绩斐然外,斐姑娘在男子寄宿学校、乡村走读学校和客家事工上均开疆拓土,功莫大焉。

1874年11月,在聚会周所举行的事务会议上,负责本地教会信徒儿童教育的一位本地传道人、会议联络员府先生提出,必须为教会会众的孩子们办起学校,不论男童女童。他敦促教会成员,必须为自己下一代的教育负起责任。要求教会会众起来帮办教育,至少负起部分责任,把男校办起来。一位本地传道人能提出这样的建议,说明本士信徒骨干已经成长起来了,这本身就是本士教会自立有望的迹象。

1874年秋,巴智玺牧师娘已重新开办了女校,男校的开办就由斐姑娘负责,教会财政拨款64美元,准备分别支付拟办男、女学校教师的薪水。斐姑娘找到一名以教书为业的基督徒陈逢源作为男校老师。第一批学员一共6名少年,均为基督徒或者出生在基督徒家庭。其中第一名入学的学生陈长霖(泰泉)是该老师之子,此人后来为岭东浸信会培养出大批教牧骨干。

最初因没有校舍,斐安排他们在女传道员的屋里学习。到1876年2月,学校招得14名学生。后来,本士信徒意识到让他们的儿子接受基督教教育很有必要,于是,由他们奉献32元,耶士摩奉献40元,支付陈逢源一年的薪水。最初每名学生每月有不多于1美元的生活补助,这些生活补助都用来购买食材。

东部妇女会自 1875年开始每年支持该男校250美元。后该会又拨款 500 美元资助汕头浸信会建设男子寄宿学校校舍。1875年10月,校舍建成,巴志玺和斐姑娘共同管理此校。

该校学生从读神诗书和《四福音书概要》开始学起,然后学习新旧约圣经的内容,学校还开设了地理、生理课。教学都是用潮语进行(浸信会出版的潮汕话圣经的部分经卷是由耶士摩和斐姑娘共同翻译的)。学校洗衣、做饭、打扫等都由学生自己负责,1880 年陈长霖接替其父陈逢源担任男校的教师,他 15 岁开始在男校就读,在校学习4年,后出任白塔走读学校教师2年。另有一名学生在耶士摩天道学院毕业后,已任职一个传道站的传道人,还有5名学生在耶士摩天道学院就读。从这一年开始,大部分学生的年龄在15岁以上,学生在校学习数年后,或就任乡村学校的教师,或升入耶士摩天道学院继续进修,而年龄小的男孩则有机会就读乡村走读学校。

1880 年 10 月,因斐忙于预备编纂潮语字典,她将男子寄宿学校的事工移交给耶士摩之子耶琳牧师。

除男子寄宿学校外,斐姑娘还在传道站开办乡村走读学校,一般招收信徒的男孩,偶尔也收非信徒的男孩。学校只教授圣经和神诗书。1878年,斐在白塔和东湖(笔者按:东湖今属汕头市濠江区)管理2间乡村走读学校,约有学生25 名,东部妇女会 1878 年应斐的请求资助其 100 美元开办 4间乡村走读学校。1880年,斐管理在外围站(outstation)的5间走读学校,一共有 43个学生。

斐姑娘在走读学校的工作是劝导学生的家长用奉献款支持学校,以促进本土教会在经济上自立;安排本土教师到学校工作以及一年一次在教会主持学生考试。后来因筹划出版潮汕话字典,她将乡村走读学校交由耶琳和巴志玺代为管理。

在潮汕地区的族群中,受潮汕文化影响较多的客家支系——“半山客”吸引了斐的特别注意,因为客家妇女是汉人中唯一不缠足的族群,外出方便,刻苦耐劳,她认为在这个群体中开展培训女传道员的事工将会非常有效。斐认为客家人重视对男性的教育,所有的客家男性都识字,并且他们家里没有偶像,他们比其他中国人的迷信更少(笔者按:其实客家人的偶像崇拜风气也很盛,如揭西河婆境内的三山国王庙,是潮汕最古老的庙寺之一)。尽管他们卫生习惯很差,但斐认为他们淳朴、温和、热诚,最吸引她想传福音的心。斐姑娘曾提到:在约有3000客家人的白塔村落群中(笔者按:该地现为揭阳市揭东区的一个镇,与揭西县交界。居民以潮汕人为主,但也有客家人。斐姑娘创办明道妇学,在揭阳招收到不少学生,培养出许多女传道员。白塔就是她们协助传教士开辟的外围站),其中一个村庄由40户人家组成,就已有35户表示他们想要成为基督徒;在另一个村庄里,15位男性已经去五英里外的白塔教会参加周日礼拜了。村民们向斐姑娘提议,如果能从汕头派教师来,他们将自己出资出地基修建一座教堂。后来,斐就将在附近传道站的王美(笔者按:斐姑娘培养的唯一一个母语是客家话的女传道员)调到白塔来教导妇女。虽然斐认为这些人的动机是需要进一步考察的,但如果这些客家人确有一个真诚的动机,全村人同时转向上帝将是客家地区此前从未见过的一场运动。这是为何斐于1888年极力主张在这些客家乡村人群中建立一个传道站是如此重要而可取的事业的原因。

门口岭是白塔镇的一个村,是斐管理的白塔传道站的分支,后一度成为美北浸信会客家事工的中心。它最初由斐姑娘和耶士摩管理,据耶士摩称,斐在客家妇女中作了许多有价值的工作,后应目为霖的要求,门口岭站从I882年交由他管理,谭马利亚姑娘不久前去协助。

(三)潮汕话字典

美国浸信会曾有两位传教士编纂过教潮语字典,供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学习潮汕话之用。分别为1841年粦为仁牧师在曼谷出版的《潮州话初级教程》(First Lessons in the Tio-chew dialect)(笔者按:比潮汕人自己编的第一本字典——张世珍的《潮声十五音》的出版整整早了72年)和1847年高德牧师在曼谷出版《汉英潮州方言字典》(A Chinese and English Vocabulary in the Tie chiu Dialect)。

1878年,斐姑娘编写的潮州方言教材《汕头方言初级教程》(First Lessons in the Swatow Dialect)由汕头印务公司出版印行。该书主要记录潮州府城区的读音形式,是一本零基础学习潮州方言的英文教程,以汉字、罗马拼音及英文释义编排,侧重日常会话的口语训练。每一课均列举12条意义相近或相关的词语进行音义解释,再设计20-20多个句子训练这些词语的运用。教程分六个阶段进阶学习——先跟随当地教师从8个声调入手,依次学习罗马字拼音方法、韵母、声母的发音,数字、时间读法,最后才是学习词句。该书的词句编排设计从最常用的口语入手,由浅入深,体现出作者在娴熟掌握潮州方言的基础上,遵循教学规律编写教材的高超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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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姑娘1878年出版的《汕头方言初级教程》,图源:斐尔德《汕头方言初级教程》

《汕头方言初级教程》出版后的第二年,斐姑娘即着手准备编纂一部体量更大、内容更全面的潮汕方言词典。斐姑娘编写这部大型方言辞书的初衷源于她对已有辞书的不满:她希望这部词典的用途不仅限于供传教士学潮汕话,且能供各行各业的人日常工作和生活使用,以便更好地与说潮汕话的人沟通。以往传教士编写的几种辞书从内容到体量均无法满足全面记录潮汕方言的字音、字义的需要,客观上限制了英语国家的人深入学习潮汕话和潮汕文化。从辞书发展史来看,为了适应交际的需要,汉外词典的功能也渐从提供对应词求解为主,扩展到兼具汉语学习与教育的功能。汉外词典中对字形、字音、字义的全面记载是来华传教士赖以学习汉语的重要资料。因此,编写这样一部大型辞书也是时代的诉求,斐姑娘的这一想法正是对时代诉求的积极回应。

斐着手写潮汕话字典期间,为全力编纂字典,逐渐将其他事工移交给其他传教士,斐姑娘于1880年10月将男子寄宿学校事工移交给耶琳牧师,还推掉了明道妇学的事工,娜姑娘于1881年3月提到她和谭马利亚姑娘接手该校,同年11月称斐姑娘将揭阳的传道站交由她代管。

在妇女事工取得果效后,斐姑娘曾要求宣道会增加女传道员的拨款,但被驳回了,原因是不能比男宣教士的拨款更多。但斐的妇女事工果效越来越大,她获得的捐献金就越多,她也就能获得更多的选择自己想要做的事工的自由,编纂词典的费用就是来自于捐献金。由此她也渐渐脱离耶士摩的领导,这也为最后她离开宣教队伍埋下伏笔。

1881年10月1日,斐致信默多克提到她的字典事工,委员会不反对斐用捐献金的盈余做出版字典之用,提醒她要先获得捐款人的首肯,并称斐有去上海等待出版的自由(笔者按:因上海是美国长老会创办的美华书局所在地,美华书局是当时中国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的印书馆),顺便换一个环境与气候,以作休息。

1881年,斐基本完成字典的手稿,1882年3月赴上海。她在上海居住近一年,继续从事校对、更改和编辑的事工。由于受各种条件所限,且缺少懂潮汕话的助手,《汕头方言词典》的编写、录入、校对都得靠斐姑娘亲力亲为,因此,词典编写的进度很慢,编纂时间超出了原先的计划。斐姑娘因此罹患化脓性眼炎,视力严重下降。虽然委员会主张她尽快回国治疗,并愿提供路费;委员认为她在字典出版之前回美并不会有什么妨害,这个延迟反而会增加它的价值。但待视力稍微恢复,斐就继续投入事工当中。虽然遇到许多困难,但她仍焚膏继晷,著述不止,直至1883年3月《汕头方言词典》(A Pronouncing and Defining Dictionary of the Swatow Dialect:Arranged According to Syllables and Tones)出版。她在前言中致谢了美国新教传教士、汉学家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和同工耶士摩以及在上海传教的晏玛太(Matthew Tyson Yates, 1819—1888)。前两位为斐姑娘提供了词典编纂的范本与思路,后者则提供了词典编写的工作场所。

该字典以汉字为字头,再以罗马拼音注出潮汕话读音,并按潮汕话读音的罗马字拼音,像英文词典一样,从A-Z排列;相同音节的,再按八声顺序排列。每个字头下面有罗马拼音拼出来的潮汕话词条、例句和英文写的关于该字(词)及例句的释文。同时在每个汉字的后面标注了该字在1874年再版的卫三畏编撰的官话辞书《英华韵府历阶》中的页码,以供读者查检。再接着列出一个分数A/B,数字A表示部首“字母”(The Radicals)的序号,即《康熙字典》中的部首,字母B表示除去该部首之外余下的笔画数。这些都是借鉴了《英华韵府历阶》的做法。分数之后是字(词)的英文释义,释义的首写字母大写,不同义项使用分号隔开。字(词)之下的释例用罗马字母注出词语、短语或句子的发音,读音之后是对词句的英文解释。一般而言,问句开头的使用大写字母,其余的一律使用小写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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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姑娘1883年出版的《汕头方言词典》,图源:斐尔德《汕头方言词典》

林伦伦指出,该字典对潮汕话的声调有了比较科学的记录,它居然用了普通语音学的四角标调法来标注潮汕方言的声调。这种科学的记音标调法,很多教材认为是20世纪初期才由语言学家赵元任等先生从国外引进的。而关于潮汕方言的8个调类,潮汕人从小得到的训练就是用8个例字来代表8个调类:“司矢四薛时是示蚀””或者“分粉奋拂魂混份佛,分别代表“阴平、阴上、阴去、阴入、阳平、阳上、阳去、阳入”(“阴、阳”或称为“上、下”)。在没有发现斐姑娘的词典之前,学界一直以为这是《潮声十五音》这类字典的发明。但当学者看到《汕头方言词典》前面的“声调练习”(Exercises in the Tone)里赫然出现这些例字时,才发现此前的看法是错的(笔者按:斐姑娘此前出版的《汕头方言初级教程》已使用这些例字供学习者练习)。

《汕头方言词典》一出版即受到舆论关注。当时的主流英文报刊给予它较高的评价,特别是对斐姑娘作为一名女传教士,克服种种困难,花费大量心血编纂词典的事迹做了大量的报道。但在教会内部,这部花了将近4年时间,花费数百美元编纂、出版的字典却遭到冷遇,销量很低。

耶士摩和巴志玺一定程度上反对斐的字典事工,一方面是因为斐在华南教区因休假、生病而人手严重不足的情况下撰写字典,忽略宣教责任:另一方面他们认为斐缺少文字恩赐(笔者按:这种看法显然不符合事实。斐姑娘语言恩赐极佳,为明道妇学编写过许多教材,与耶士摩一起翻译潮汕话圣经,还是有名的作家),词典有重大缺陷。但他们却并没有在斐预备字典期间反对这项事工,直至字典出版之后才加以指责。  

耶士摩在给默多克的私信中指出,斐在字典中采用的罗马化拼音方案因为与英格兰长老会的方案有细微差别,导致英会的传教士不会太多使用,他曾经建议斐姑娘更改,但她却并未采纳,导致字典带着一个“重大的缺点”出版,销量不佳在意料之中。耶士摩在1884年6月出版了既适合初学者,也适合高阶学习者的《汕头口语语法基础教程》(Primary Lessons in Swatow Gramme;[Colloquia])。耶氏在前言中说这本教程原本是数年前的笔记,因英格兰长老会卓威廉牧师促成其有机会出版,当时耶氏眼疾未愈,由娜姑娘协助誊写所有手稿,并安排出版事宜。出版此书可能是耶士摩不认同斐姑娘《汕头方言词典》的间接表达。

巴志玺则认为《汕头方言初级教程》《汕头方言词典》完全没有实用价值,甚至连美浸信会华南差会的同工都不愿使用它们,他同样指出,斐姑娘没有接受耶士摩在字典出版之前给过的修改建议。巴氏认为斐的确很有恩赐,但其恩赐绝对不在文字事工上。

默多克在回复耶士摩的信中指出,斐姑娘当时写的信提到“在字典的内容安排上,耶士摩给予了巨大的帮助”:而且在此过程中,耶士摩和其他同工在写信时亦不时提及斐的字典事工,并未提出任何反对意见。这些情况均使委员会判断耶士摩认同斐姑娘编纂字典的计划,默多克感叹可怜的斐“不会想到她犯了个错误,而且耶士摩并不欣赏她的事工”。他后悔当时过于相信斐的陈述,而没有直接征询耶士摩和其他同工的意见。但其实这件事的责任并不在默多克,因为耶士摩和巴志玺在字典出版前也没有反馈过反对意见给他。

其实斐的字典销量低,除其实用性外,也与其定价太高有关。该书定价6美元,到1883年8月仅售出5本,而一购买了25本的商人很快将它们出售,但仅售出1本。在《词典》出版的同一年,英格兰长老会的卓威廉(William Duffus)出版了《汕头白话英华对照词典》(English-Chinese Vocabulary of the Vernacular or Spoken Language of Swatow)。该词典编撰体例与斐姑娘《词典》不同。据巴志玺称,该词典一共300页,不单实用且每本仅卖1美元,至1884年3月已经卖出100本。    

尽管当时潮汕的传教圈对斐的字典多有贬斥,但该字典现已成为研究十九世纪潮汕地区方言的重要材料,当代语言学学者对其多有肯定。如张坚认为19世纪末,汉英方言词典的宏观结构已经基本稳固,《词典》参考了同时期体例与内容均较为完善的官话辞书《英华韵府历阶》,无论从宏观体例的设计到用字和词条的挑选、释义,完整程度都胜于其他传教士同时期出版的潮汕方言辞书。《词典》既是一部蕴含丰富文化信息的外向型方言词典,又兼具了求解型词典和学习型词典的特点,它的出版无疑可以丰富汉语方言辞书编纂史的理论与实践。《词典》是史无前例的潮州方言词典,它收录的大量口语化、生活化词汇和语句,为现在的读者保留了一份十分珍贵的19世纪末潮州方言口语语料。此外,《词典》对19世纪末潮汕地区的社会文化记录同样值得关注,它与斐姑娘的其他著作(《宝塔的阴影》《天朝一隅》《潮汕夜话》)一道,是记录晚清潮汕社会历史文化的重要影像作品,无论是对语言学及辞书史的研究,还是对文化史的研究,都具有重要意义。

斐姑娘离汕居沪期间,因为种种原因,开始渐生退意。她频繁地给华南差会的同工们写信,提到她有关妇女事工的未来计划——斐希望带两名女宣教士回汕头,安排她们住在她的新房子里两年(笔者按:此前斐姑娘在耶士摩的支持下,盖了一座单独的小楼),两年之后,将由派遣她们的妇女会给她们提供住处。斐也暗指她打算待她们在事工上有果效之后,或许她的职责就已完成,可以退休了。巴智玺则担忧这些计划可能会造成分裂和不愉快的结果,是不可行的。


主要参考文献:
聂利:《科学、性别与文化:斐姑娘的传教生涯及其回美以后》
张坚:《19世纪传教士斐姑娘与〈汕头方言词典〉的编纂》
林伦伦:《“斐姑娘”及其〈汕头方言词典〉》
耶琳牧师娘著,郭甦译:《美浸会岭东宣教略史》
李期耀:《晚清潮汕浸礼教会建构的历史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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