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遍布荧屏的谍战片中,《悬崖》以其冷峻细腻的纪事风格、强烈浓郁的地方色彩独树一帜,赢得了众多观众的喜爱,播放时收视率一直高居不下,播过后好评如潮。作为谍战片,情节的扣人心弦、场面的紧张激烈,那是必不可少的。而难能可贵的是,这部连续剧还在人性的探索和生活的展示等方面做出了许多新突破,让人心绪万千,不能自已。
应该说,《悬崖》一剧最大的亮点是对周乙这个人物的塑造。他不只是一个足智多谋、英勇无畏的战士,而且是一个奋不顾身护卫妻子儿女的丈夫与父亲,是一个处变不惊临危不惧敢于担当的男子汉。这种正面的男子汉形象在荧屏上的确是久违了。
作为地下工作者,他要承受与妻子儿子的分离,而去扮演别人的丈夫与父亲。这已经够痛苦的了,而更残酷的是,他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受折磨,甚至要亲自来审问与拷打自己的妻子。这需要多大的忍耐力与承受力。但不管在何种艰难与危险的情况下,他都会用自己的勇气智慧来给妻子以最大的保护与安慰。妻子孙悦剑被叛徒出卖拎着发报机无处藏身之时,他让顾秋妍去找到了妻子,随后又亲自赶到保安局,把她们两人从危险中解救出来。妻子怕连累丈夫与顾秋妍,提出提前下车,周乙却断然说:“现在你哪儿也不能去,跟我回家。”
在这一时刻,作为丈夫的保护妻子的责任感压倒了一切,他没有任何犹豫。而当妻子感激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时,他又冷静地提醒她:危险并没有过去,还不是放松的时候。可以说,他既有情有义,又有谋有略。妻子被捕后,更是对他意志与智慧的考验。他用以一粒粒小药片迷惑了如狼似虎的敌人,让妻子住进医院,免遭进一步的刑讯,减轻了妻子痛苦。后来又巧妙地利用日本宪兵队和警察厅、保安局之间的空隙,成功地救出了自己的妻子。在这一行动中,他的勇气、智慧、创造力、谈判能力、把握机会的能力都达到了最高境界。
由于特殊的身份与背景,作为男人,他还要看顾另一个名义上的妻子与女儿,他同样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刚开始时,他对顾秋妍表面上驴着一张脸,内里还是时刻引领关照着她。他知道她没有地下工作经验,也不是很情愿来做。也就要逼着她尽快接受现实,适应环境。她没有收拾好密码本就下楼吃饭了,是他不动声色地藏好了。一次又一次地,他在对她言传身教。“谨慎是一种习惯,要慢慢养成。”“在戏演完之前,你我都得站着睡觉,像马一样,哪怕没有人,哪怕你对面是一只苍蝇,都要把神经崩起来。”“危险没有过去,永远才刚刚开始!”
没有想到,顾秋妍还是没太以为然,甚至认为他是神经过敏,多此一举,直到付出了小叔子与其未婚妻生命的代价,她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罪错,也了解到身边这个男人的真正分量。后来的每一次行动,他都是以顾秋妍为优先考虑,要保证她能够全身而退。对于顾秋妍的女儿莎莎,他也产生了真正的父爱。在救出妻子后,他还恳切要求顾秋妍让他把莎莎带走,只是由于顾秋妍的固执,才没能如愿。这也是他尊重女性的表现。后来,马上就要逃出边境的他,听到莎莎失踪的消息,又义无反顾地驱车回来,单刀赴会高彬和宪兵队。应该说,此时,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他已经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没有必要返回了,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别无选择。最后,他以假投降的计谋密授顾秋妍,用自己的死亡换取了顾秋妍母女的生还。他作为父亲与男人的形象再次得到升华。可以说,张嘉译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把周乙刚毅、沉着、机敏、果断、爱意、温情表达得丝丝入扣而又不露痕迹。
此剧也注意到了情感的层次性与丰富性。前面谈到的是真夫妻与假夫妻、真父亲与假父亲的情感,而剧中还处理了真假夫妻特别是真假妻子之间的微妙关系。虽然是工作的需要,可毕竟一对男女在一栋楼里生活了6年。这种情感不是普通的男女情感,又是普通的男女情感。两个女人之间也互有猜疑、试探与比较。第一次与妻子在哈尔滨见面,孙悦剑看似不经意地问丈夫周乙:顾秋妍怎么样,漂亮吗?等等这类的话。反过来,顾秋妍也会对孙悦剑有同样的好奇。顾秋妍的丈夫对她还是有不信任,她回老家分娩时,丈夫并没有过来照顾。后来,他心里也一直还是有些疙疙瘩瘩。孙悦剑也是一样,在顾秋妍面前,她与自己丈夫的关系也不自然了。在这方面,周乙也不能免俗。
顾秋妍带自己丈夫回家了,他发现后狠狠批评了她一顿,虽然句句在理,可难保没有夹杂自己个人情感情绪的因素。关于两人的这种关系,顾秋妍后来在上级老魏面前剖析到:“我们之间,早就超越血缘,超越了爱情,超越了普通人的情感。他不回来,我会惦记。我生病了,他会牵挂。如果说一个人精神上还有一个丈夫的话,那就是他。”这些的确是人之常情,不刻意回避,而加以合理反映,是可以的。但精神上的丈夫或妻子这种说法是危险的。这意味着人是可以肉体与精神两分的,一个人可以精神上依恋一个人,而肉体属于另一个人。我们只能说可以体恤人的处境与软弱,而不能认同这一观点与结论。
剧中考虑到了历史的复杂性,正面写到了国民党的特工人员,写到了周乙等人与他们在特殊情况下的合作。这是一个新突破。近年来的影视作品,已经写到了国共在战场上的友好,但在地下工作战线,还是写互相挤兑的多,如《借枪》就把国民党军统特务损得够呛。而此剧写到周乙对国民党特工多次暗中予以关照与保护,使他们逃过多次劫难。这是可以相信的。举手之劳何乐不为呢?这也是在为以后的行动做铺垫呀。最后,在营救孙悦剑这样危险与重要的行动上,周乙向陈景瑜亮明身份,与他彼此联手,精诚合作,终于大功告成。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剧中也没有多从政治上做文章,而是以相互利益与两人个人关系来做合作的基础。陈景瑜在墓地与周乙握手成交时说:“我不相信共产党,我相信你;就像你不相信国民党,要相信我是一个道理。”他也知道以后互相之间还可能会有见面与交锋,就预先打个招呼:“山不转水转,来日方长。希望以后狭路相逢时,再拉对方一把。”后来,周乙在战友面前,对陈景瑜也有相当肯定的评价:“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出生入死,为祖国工作。”最后,周乙在宪兵队被捕,陈景瑜在屋内对着周乙的背影行礼。这的确是一种英雄相惜相重的情怀。
此剧对一些重要历史事件及涉及其中人物也没有做简单化的处理。如白俄侨民在索契刺杀斯大林的计划。参与这一行动的重要人物瓦西里耶夫是一个贵族绅士,热爱艺术,热爱文化,欣赏美,他对普希金与果戈理的诗文如数家珍:“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建筑还在说话。”他温文尔雅,善待女性,把顾秋妍当作了一位天使,临出发前还给她真诚的一吻。顾秋妍也为他的风度举止所吸引,在告不告知这一重要信息上踌躇不决,最后,她也希望他没有在这一事件中死去。
此剧也赋予了他们行动一定意义上的正当性,斯大林的确犯有严重的错误,如肃反扩大化,把大批人投入集中营等。些白俄侨民相信自己是在为神圣的俄罗斯而战,是在制止撒旦的势力。此剧也不是从纯政治角度来否定他们的行动,而是从二战同盟国与轴心国的力量对比来说他们计划的不合时宜。若他们刺杀斯大林计划成功,无益会削弱同盟国力量,延缓日本战败的时间。
此剧也涉及到了东正教信仰生活,基本上保存客观态度,还略带一点欣赏。白俄侨民在秘密会议最后有集体的祷告。著名的索菲亚大教堂的美丽身影多次出现,其庄严钟声也久久回荡,还有穿着黑袍黑巾的修女,个个端庄慈仁,如同天使。剧中还特别强调,周乙有一个俄罗斯祖母,她是一个虔诚的东正教徒,在她心中,没有恨,只有爱。她对周乙的影响很大。每次,他有什么沉重的心事,或者要做什么重大的决定,都要去祖母的墓前,似乎是向她诉说一切,要征求她的意见,取得她的赞同。在这样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内心深处,还有这样一个神圣柔软的角落。这是以往影视作品中所没有表现过的。
剧中的反面人物也是有血有肉的,没有脸谱化。周乙的那些警察同事,有迎来送往,杯觥交错;有夫妻沟通,家眷闲谈。即他们在工作与生活中,有彼此关照的一面,有一定的情谊。高彬对周乙有怀疑、提防,也有欣赏与爱惜。看到日本人即将败落,他与周乙有一番促膝谈心,共同商量两人的后路。他说:“你是我在警察厅最看好的人。我不会表达感情。我永远不会跟第二个人讲这些话。”这应该说的是真心话。当他终于知道周乙就是他多年要挖出来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者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没有找到时,渴望找到;真正找到了,不是高兴,是伤心。”这是他作为正常人人情的流露。
高彬还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他有许多话堪称格言警句:“要想鱼上钩,就得先把水搅浑;鱼要是想法太多,就会自投罗网。”“信任是阶段性的,今天是朋友,明天就可能是生死不共的仇人……只有死人是可以信任的。”有一次,他与周乙的一段精彩过招之后,周乙恭维了他,以为危险过去了,没有想到,高彬最后还回敬了一句:“你千万不要相信另一个聪明人对你的赞美,如果你相信了,他会从心里笑话你的。”这种对人心的领悟,是一般人不能及的。抛开政治的因素不说,应该说以高彬为首的这帮警察是很勤勉很敬业的,也没有贪污受贿等现象。可正是这样一个标准的警察,对政敌共产党人却是残酷无情。对他们采用极刑逼供,如不招供,将他们统统处死,一个不留,包括对一对参与不深的年轻恋人。
此剧也把日本人还原为正常人,像涩谷先生,他所呈现的形象是彬彬有礼,爱才惜才。当然,他所干的许多事情是灭绝人性的。剧中也不经意地写到了日本人一些好的作风与习惯,如他们做事很认真,明天要销毁的文件,今天还要分门别类,弄得整整齐齐。日本人对中国人人际关系的批评,也很有见地。写中国人与日本人的关系,也不是像以往的影视作品中那样,中国人见了日本人就点头哈腰。高彬就很少与日本人接触,但却得到某些日本高层人士的赏识。周乙的大胆直言,也让日本高官对他刮目相看。对于敌我双方的理解,周乙有一段精彩的描述:“不要让仇恨遮蔽了双眼,影响你的判断。对我们来说,这应该是一场没有仇恨的战斗。不要把敌人当仇人……在这场厮杀中,没有个人的仇恨,只有信仰的力量。”
此剧的音乐也可圈可点。片尾的主题歌具有浓烈的俄罗斯风味,与剧情相称,歌词也情感充沛,意境深远。在纪连奎与孙悦剑等人走向日本宪兵队焚尸炉时,采用了男高音与女高音的咏叹。男高音象征苦难与死亡,女高音表示释放与拯救。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惟有音乐震撼颤动着我们的灵魂。
当然,此剧也不是完美无缺,我觉得在对任警官的处理上,还是值得商榷。剧中找了很多理由来说明杀死他的正当性。任警官认识孙悦剑与顾秋妍,这样,就会把他们包括周乙完全暴露。任警官亲手杀死了杀死张平军与其女友。剧照并且还通过周乙的嘴,把这种辩护理由上升为理论:“在腥风血雨中,仁慈的代价非常大,有时候要用无数人的生命去填补。在我以往的经验中,仁慈就是犯罪!大多数时候,它都是虚伪的。是人们对自己的灵魂进行催眠和说谎用的。所以一个男人要总是假装仁慈,他不是个笨蛋,就是个骗子!”
可是,所有这些理由,在我看来,都经不起严格的推敲。要说怕暴露,每一个革命者及其同情者被抓捕时,周乙等人都面临同样的危险。他自己也说:“一分钟前是战友,一分钟后可能是叛徒。”至于说用任警官杀死丈夫的弟弟及其女友来激怒顾秋妍,这更不太合适了。因为周乙自己也知道,当时,任警官是被逼无奈,就像他也不得不给自己的妻子用刑一样。顾秋妍也说过可以争取任警官,可周乙说时间来不及,也太冒险了。任警官死在自己特别亲近与信任之人的手下,这在人情上是说不过去的。
从道义上来说,这与信仰也不符。在最后的审判中,周乙与高彬有一段关于信仰的对话,周乙说了自己对信仰的理解:“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新政府,没有皇帝,没有权贵,没有剥削与压迫,不会丧权辱国。让人民,能够有尊严地生活,新政府,不会奴役人民!”可是,他自己的行为却是剥夺了一个年轻人的生命,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而是因为他可能暴露自己。所以,面对高彬这样的质问:“你们的信仰是什么?人道?你连自己的同事都杀害,尽干那些令人发指的事情,这就是‘信仰’吗?”周乙的这段回答是没有说服力的。
从任警官的死,以及从瓦西里耶夫及其同志的死,我们看到一切政治斗争的合理性是有限的。其中有纠结、挣扎、矛盾,有缺陷、遗憾、无奈。我们本来可能满腔正义,可一不小心,也可能会落入其反面。我们只能以善胜恶,而不能以恶胜恶。我们只能从更高的眼光,才能看清楚我们在做什么?是对是错?“耶和华的眼目,无处不在,恶人善人,他都鉴察。”(《箴言》15:3)“我耶和华是鉴察人心、试验人肺腑的,要照各人所行的和他做事的结果报应他。”(《耶利米书》1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