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马丁路德、傅立德牧师与福音神学方法论

       久居台湾的美国傅立德牧师一生精研马丁路德神学，其所论述的福音神学让人受益匪浅。他关于福音神学方法论、以及这个方法论如何在自由意志、律法和福音、预定拣选等神学命题上运用的的教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傅立德牧师一直所强调的是：福音神学是一种方法论，就是用福音（好消息、goodnews）来把握每一个神学命题、准备每一篇讲道、处理每一件教会事务、家庭事务。福音神学不是单独的神学体系，而是涵盖在每个命题的教导和解决上的方法论。将每个命题当做好消息、而非当做坏消息；将每个命题与上帝的爱、耶稣的福音联系起来；将每个命题用正面的、积极的、肯定的、劝勉的方式对待等等，都体现了福音神学方法论的特色。

       比如从福音神学的角度理解道成肉身，那就跟从其他角度理解有明显的不同。如果从逻辑理性、启示神学角度来看道成肉身，这是上帝启示自己、让世人认识他的方式，如果没有道成肉身的耶稣基督，那么人们就无法认识神，从而敬拜神。可见这个角度解决的是认识论问题-----上帝到底存在与否的问题。

         而如果从福音神学的角度来看道成肉身，这是上帝将他的爱展示给人的一种方式，如果没有耶稣基督，人们将不会知道上帝有多么地爱人。上帝对我们的爱长阔高深，通过爱子耶稣基督就显示了出来。可见这个角度不是认识论，而是神与我们的关系以及好消息本身的角度。道成肉身，从不同的角度理解就有很大的区别。我们进行神学装备，偏重于理性，实际上信徒更易于理解和产生共鸣的，更多的是上帝的爱和上帝与我们的关系。我们今后讲道，尤其是布道时，讲解耶稣基督道成肉身的原因时，除了提到这是上帝的特殊启示外，更重要的是把上帝对我们的爱宣讲出来，如此效果肯定会更好些。正如约翰一书4：9：“神差他独生子到世间来，使我们借着他得生，神爱我们的心在此就显明了”。福音神学的方法论，确实是一个很贴近信徒的方法论。

          在神的救恩中人的自由意志到底能起多大作用？路德和加尔文一样，都给了斩钉截铁的否定回答：人的自由意志对救恩毫无作用，那怕一丁点的贡献也是绝对没有的。结论虽然一样，但是阐述这个命题的方法论却是不一样的。加尔文改革宗是从人的哪怕一丁点贡献，也会强夺掉上帝的荣耀；人的丝毫的功德，也会导致全然败坏的人的骄傲和自夸的角度来阐述此命题的。这样的角度显然是从上帝的主权和人的败坏出发，给人以强硬莫测的感觉，“神要怜悯谁，就怜悯谁；要叫谁刚硬，就叫谁刚硬”（罗马书9：18）的确，这样一个自行其是的上帝是一般信徒难以理解和揣摩的。

         而福音神学方法论认为上帝并不担心他的荣耀被强夺，因为也强夺不掉，上帝担心的是人对自己的救恩没有把握。福音神学固然告知人在救恩上无能为力，但救恩上的神恩独作，正是爱我们的上帝告诉我们得救的确据、得救的可靠和确定，他告诉我们，得救完全是他给的，我们不用怀疑、不用计算自己能在救恩中贡献多少，当我们知道一切是他给的恩典的话，我们就没有了担心、忧愁和困惑。

        换句话说，当人认为人的自由意志在救恩中有作用的话，产生的新问题是这个作用到底有多大？是30%还是50%、80%？这个百分比是难以把握的，如果能把握人就成为神了。既然人不能把握自己到底在救恩中贡献了多少份额，所以那些相信自由意志有份于得救的人会陷入在得救的困惑和永生的或然性带来的恐惧中，解决这种忧愁和困惑的唯一方法就是告诉他们，人不能确认的，上帝全部来确定。天父爱我们到一个地步，不让我们承担哪怕一丁点的风险；天父的全部确定全然包揽，给作为他孩子的我们全然的安全感、确定感。正是天父的爱，才使他包办了救恩中的一切。这倒应了约翰一书4：18：“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惧怕里含着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

        通过上述可见，同样是救恩中自由意志无能为力、神恩独作的神学命题，福音神学的方法论显然不同于强调上帝主权和人的败坏的加尔文神学，它更多的是从神对于人的爱出发、从正面的、积极的“好消息”出发的。如此的确易于让普通信徒理解和确信。

         福音神学的方法论也运用在律法和福音的关系命题中。正如马丁路德不太喜欢《雅各书》一样，律法在整个福音神学中的地位不太高。福音神学对律法的看法，可以用约翰卫斯理的一句名言来总结：“在律法里的每一个要求，在福音里成为每一个礼物”。在《马丁路德博士小问答》中，充满否定、训诫语气的《十诫》，在路德的教导下，却成为与上帝正面积极关系的肯定性陈述。如第一诫：“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路德答：“我们应当敬畏、亲爱、依赖上帝过于万物”。如第六诫：“你不可奸淫”，路德答：“我们应当敬畏、亲爱上帝，因此言语行为就要贞洁、谨守，夫妻彼此亲爱尊重”。律法源于人的罪，罪让我们即刻想到耻辱、惩罚甚至死亡和地狱，但在福音神学方法论看来，罪是神给我们的最大的礼物之一，因为通过罪的认识和体验，我们知道了耶稣基督救赎的必要、体验了上帝的恩惠和祝福，从而真正恢复了我们与神的关系。

       福音神学一般认为律法有两个功用，一是社会秩序的功用：政治法律、各种社会组织的规章制度、赏善罚恶；另一个功能就是“使人知罪，将人带到耶稣基督面前”。至于律法的第三功用，就是律法是基督徒生活的准则、好行为的指示，在福音神学来看可有可无。这与改革宗神学强调律法在基督徒成圣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具有很大的不同。律法的总结就是基督，当一个人蒙恩得救后，律法刻在信徒的心版上，对他来说，是如何效法基督的问题，而不是如何遵循律法的问题。在福音神学来看，律法是一般启示、而福音是特殊启示；律法里面没有应许，有的是灭亡和处罚，而福音里有应许、有永生。律法叫人死、福音叫人活，律法通过人的罪恶感、羞耻感使人就范，福音通过人的爱与感恩更新自己。律法的每句话，都是直接的要求、硬性的规定，如“若遇见人与有丈夫的妇人行淫，就要将奸夫淫妇一并治死”（申命记22：22），而福音的每句后面都是“所以”（SO），如“所以弟兄们，我以神的慈悲劝你们，将身体献上，当作活祭，是圣洁的，是神所喜悦的。你们如此事奉，乃是理所当然的。”（罗马书12:1）”这显然是人对上帝恩典的自然反应，而非一种强制。

可见，在上述的意义上，律法是人们做不到的规定，是坏消息，是定罪，律法是为了塞住我们的口，无论是教会事务的教导，还是讲道，律法的比例一定不能多过福音。很多人认为牧师讲道的能力表现之一，就是能批判、能骂人；而信徒也长期在教会里挨骂长大。实际上对于牧者来说，控告、给人罪恶感不是不能用，而是不能常用。神是来赦罪的，福音是纯粹的好消息，无一丝的威胁和恐吓。另如对“不可停止聚会”的教导，律法的方式是恐吓信徒可能会因此失去福分甚至得到神的诅咒，而福音的方法是告诉信徒爱你的神每周都等着与你约会。再比如关于十一奉献的道理，律法的方式是恐吓信徒没有奉献是不遵守上帝的话、可能会遭到上帝的报应和财务的亏损，而福音的方式是告诉信徒：奉献是表达上帝与你之间的爱的方式，你会因为奉献而喜乐满满。

“律法归自己、恩典给他人”，这句教会中的流行语也许很适合福音神学方法论。作为牧者，讲道时一定要把握好二者轻重，福音要大过律法，否则会造成伤害和分裂。讲罪错时引用自己，讲得胜时引用他人，这也是一条教牧应该遵守的准则。否则就是牧者的自义和骄傲，难以有说服力。总之，在福音神学方法论来看，神的爱和救恩是我们教导的主题，神的爱激励着我们，让我们明白神对我们的爱是无条件的爱，我们做的任何事，没有一项会使神不爱我们。而在神的爱激励下，我们效法基督，活出神的样子。

福音神学方法论同样运用在有关预定拣选的神学命题上，预定拣选是好消息，而非坏消息，是造就人而非使人产生困惑的教义。在这个意义上，傅立德牧师认为福音神学对加尔文主义预定论五要义（TULIP）不是全盘接受的，只接受了前二条，而对后三条有所保留。赞成1.全然败坏（Total depravity）2.无条件的拣选（Unconditional election）。这是要给信徒得救的确据，上帝在救恩上的全部包揽给信徒全然的确信、毫无疑虑和忧愁。保留和反对3.有限的代赎（Limited atonement）4.不可抗拒的恩典（Irresistible grace）5.圣徒蒙保守（Perseverence of the saints）。

TULIP的结构完美，体现了救恩次序和神学逻辑上的完美性，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具有逻辑上的严密性和强大的说服力。但是为什么福音神学对TULIP有所保留呢？因为在福音神学看来，如果坚持人的理性、逻辑的一贯性的话，肯定要全部彻底地支持所有五要义（TULIP）；但福音不是理性、不是逻辑，福音重要的是要解决神与人的关系问题，是把上帝的爱、恩典、好消息带给人的问题，如果有神的爱，而一些其他问题没有答案，也完全是可以的。而改革宗神学的预定论逻辑一贯、答案清楚、绝不含糊，但这种斩钉截铁也许失去的是信徒对神爱的陶醉，因为一个判定一部分人注定下地狱的上帝、一个强硬自主、自行其是而毫不关注人的上帝、一个宣称“一次得救、永远得救”的上帝，似乎毫不在乎人、太没有人情味了。所以，福音神学方法论，为着神的爱的缘故、为着神给人的好消息的缘故，在拣选问题上有所保留。这样的态度，让我想起了德国著名宗教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对路德神学和加尔文预定论的一段评价：

“由确信而产生的极度轻松的感觉使罪恶感所造成的巨大压力得以排解，这种有力的情感无疑以极强的力量冲击着信徒，使他们根本无法相信恩宠这种无法抗拒的礼物竟会与他们个人的合作有任何联系，或者与他们通过自己的信仰和意志所达到的境界或德性有任何联系。   

     在路德处于宗教创作最旺盛的时期，也就是在他能够写作《基督徒的自由》时，他毫不怀疑地认为上帝的秘示是他得以受到宗教恩赐的唯一的、也是终极的源泉。即使后来，路德也不曾在形式上放弃这一信仰。但这种思想对他来说不仅没有占据主导地位，并且随着他作为他的教派的领袖被不断地推入实际政治斗争中去，反而逐渐退居次要地位......

     而在加尔文那里，这一过程恰恰相反。上述教义对他的学说所产生的意义是逐渐增大的。。。。。。《新约》中所描述的那个天界里的圣父，是那样富有人情味和同情心，他会为一个罪人的幡然悔悟而由衷地感到欣慰，恰如一个妇人为银币的失而复得而欣喜一样。但这个上帝似乎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超验的存在，是人类理解力所无法企及的存在，他以他那不可思议的圣喻规定了每个人的命运，并且永恒地规定了宇宙间最琐碎的细节：既然圣喻不可改变，那么得到上帝恩宠的人就永远不会失去这一恩宠，而上帝拒绝赐予恩宠的人也就永远不可能获得这一恩宠......”（见《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网络电子版）

       韦伯对路德和加尔文在预定拣选教义上的区别和各自精髓的深刻洞察极为切中要害、让人叹为观止。尽管韦伯过于客观的行文让人误以为他不满加尔文的预定论，其实韦伯对加尔文预定论及其所产生的社会学效果是非常肯定的，甚至认为近代的资本主义精神、理性化为核心的现代化过程，无不与改革宗预定论极为密切的关系。他极力赞扬预定论是宗教史上破除巫术、扫除不确定性、彻底理性化的极致。当然，韦伯的这些精彩评论，也让我们更加明白了福音神学与作为追求理性逻辑完美的加尔文预定论的不同，福音神学不是从理性、而是从神的爱、人的情感出发来理解预定拣选神学命题的。

      总之，作为深受改革宗神学影响的本人，在学习傅立德牧师福音神学过程中，深感福音神学方法论不无借鉴之处，尤其是在教会牧养、布道、处理信徒具体事宜时，更凸显出福音神学方法论的实用性。无论如何，上帝的爱、恩典、福音，的确是最能吸引信徒和普罗大众的礼物。正如约翰一书4：16：“神爱我们的心，我们也知道也信。神就是爱，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

本文原题目为《福音神学方法论》，登载自作者博客，原文链接地址为：http://blog.sina.com.cn/s/blog_6d937d9b0100oj4m.html#comment1